谢宁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她什么都想知道。林夫人也有无数话想问她,可是偏偏顾虑重重,一个也问不出来。
方尚宫在一旁打圆场,替谢宁说话:“从知道林夫人要来,谢美人就坐立不安的,晚上也是半宿没睡好。”
林夫人知道这位陪客身份非同一般,客气的说:“平时一定没少让您费心。”
方尚宫陪着喝了一杯茶就出去了,很体贴的留下林夫人和谢宁在屋里。
她才出屋门,就听见屋里头传出来哭声。
哭的她也觉得心里难受。
别人看这宫里有天下第一等的荣华富贵,可并非每个人生在这世上追逐的都是这种东西。进宫的女子都得经受与亲人生生分离的折磨,这辈子都没有再返回故里的机会。
林夫人劝着谢宁收了泪,拿帕子替她擦净脸:“可别这么任性的哭,你现在可不是小姑娘了,你可是要做母亲的人,得为孩子多考虑。你这么哭着孩子也会跟着难受。今天咱们能见着面是喜事,该高兴才对。”
谢宁一边擤鼻涕一边小声说:“才进宫我特别害怕,住在掖庭宫的时候,夜里偶尔会听见有人在哭,还有疯子一样的怪笑声,有人说,那是先帝时宫中的女子,就被关在掖庭宫后头的院子里等死。我连着好几天晚上都做恶梦,梦见我也被关在那里,墙特别高,连太阳光都照不进,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这些话她对别人都没说过,时间长了自己都以为快要忘记了的事,不知道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而且就这么说出来了。
“萦香阁一开始住了三个人,一个突然就生病死了,另一个搬走了,我都不敢往后面院子去。”
林夫人心疼的把谢宁揽在怀里。这些事听着就让人觉得揪心,当时谢宁才多大?身边一个亲近的可说话的人都没有,再怕也只能自己撑下去。
“后来慢慢习惯了,还是会想家,不过不会想的晚上偷偷躲被窝里哭了。也想往家捎信,可是没有可靠的人托,路又太远。”谢宁小声说:“再后来我就服侍了皇上。皇上待我很好,真的很好。”谢宁重复了两次。
林夫人了解自己一手照看大的孩子,她心微微一沉。
这傻姑娘,看样子是真喜欢皇上。
如果她嫁个普通人家,夫妻相合恩爱,那林夫人高兴还来不及。可是现在她是后宫嫔妃,皇上有那么多妃子,她家世不显,又不是特别美貌出众,现在皇上待她好,可也待别人好。等将来皇上慢慢把她忘了,她怎么办?
她还怀着孩子,林夫人看着她的肚子心中悲喜难辨。
她有个孩子也好,终归是个依靠。将来就算深宫寂寞,好歹还有个孩子可以寄托。但是宫里现在孩子少,这孩子能不能保得住,能不能平安长大,林夫人心里也没底。
胡荣去了一趟膳房。今天这位林夫人和上次的谢刘氏不一样,肯定是要留饭的,膳房的人拍着胸保证这顿一准儿伺候好,还问胡荣打听来的这位夫人是哪里人氏,有没有什么偏爱的口味之类。
胡荣没打听这些,但是他跟膳房的人想的不同:“人家的家乡菜咱们再怎么也做不了那么地道吧?我看贵客远道而来,做点咱京城风味的菜肴请她尝尝鲜倒更好。等贵客家去了,旁人问起在京城见了什么吃了什么,难道人家说进了一趟宫就吃了两道家乡菜?”
那这进宫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膳房的人顿时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直拍自己脑袋,说自己生了个猪脑子,见事这么不明白,得亏有胡公公指点。
胡荣也不会把这样的恭维话当真,笑着客套两句,又递了个荷包过去。
对面那人慌忙推拒:“哪里能让胡公公破费,谢美人份例可是白公公吩咐过的,只要库里有的,就要尽力供奉。”
“这是主子吩咐的,这些日子你们也尽心劳累,这些是主子的一份心意,请宋公公和其他几位哥哥喝茶。”
既然话这样说,宋太监也就把荷包收下来了。送走胡荣,回过头就把人叫齐了开始分派活计。
京城可是天底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在吃穿二字上头的底蕴不是别处比得上的。既然今天要招待谢美人的亲戚长辈,那自然得打叠精神拿出真本事来。
膳房里山头也不少,好几个大管事的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儿。这些拿手菜未必就是珍贵罕有的山珍海味,正相反,他们做的拿手的都是平常就吃得着的东西。比如宋太监自己,拿手菜中就有一道白菜烧豆腐。膳房里还有个老太监做旁的不成,但是有一手绝活是蒸蛋羹,蒸出来的蛋羹软滑细嫩鲜美无比,旁人想偷学都学不来。
林夫人陪着谢宁一起用午膳,膳桌摆好了还没来及动筷子,白洪齐奉旨来永安宫,皇上赏了四道菜过来。白洪齐还笑眯眯的吩咐谢美人身子不便,皇上说了不必谢恩。
赏菜如果还不算什么,午膳之后白洪齐又跑了一趟,送了皇上的另一份赏赐过来,这一份赏是给林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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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感冒药吃的直犯困。
☆、九十一 入画
时新花样宫缎是赏女眷的,其他竹笔,贡砚、御制新书这些就是给舅舅他们的了。
这么多东西林夫人一个人可搬不动,宫里自然另打发人连带东西给她送回去。赏多赏少并不在这些东西值多少银钱,关键这个体面难得。
谢宁舍不得林夫人走,从来没觉得时间过的这样快,怎么还没有说几句话,日头就已经偏西了,林夫人也得出宫了。
方尚宫原以为谢美人说不准又要哭一场,可是谢宁送别林夫人的时候还是带着笑的。
方尚宫心里总不踏实,寻了一本书过来给谢美人,借这个由头开解她几句。
“以后见面机会有的是,等您要分娩的时候,也可以接林夫人进宫陪伴,这并不有违宫规。待林大人上任期满,考绩倘若是优等,也会进京述职,说不定会留任在京城,到时候见面就更方便了。”
谢宁点点头:“刚才舅母也是这样说。其实能不能时常见面并不重要,只要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就够了。”
她已经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了,十年前的她可以在舅母和表姐身边任性撒娇,可是现在不行。她已经被人强行从她熟悉的故土移栽到了宫中,无论多么怀念,她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她对方尚宫说的确实是她的心里话。只要知道亲人们都平安,好好的过日子,就算见不到面,她心里也踏实。
她觉得她就象外祖母院子里曾经栽的那棵树一样,树上开了花,结了籽,被风吹远了,落到了其他地方落地生根。
她永远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谢宁让青荷把包袱拿过来,里面都是舅母给她带的东西。
表姐做的荷包,大嫂子还给她做了一双鞋,舅母给她做了一身儿衣裳,可是分别了三年,她们不知道谢宁现在的身量,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合身了,鞋子她也试了,有些紧,脚伸不进去。
即使能穿得进去,谢宁也不舍得穿。她把箱子打开,将鞋子、衣裳都仔细的折好,小心的放进去,然后把这个箱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头。
她告诉自己应该知足,起码她见着了舅母,知道家里人的近况了。宫里还有好些人不如她。象刘才人她们,虽然家就在京城,可是却连捎封信都困难。还有青荷、青梅、甚至是方尚宫,多少年与家中不通音讯,连家人的生死下落也不知道。
日头一点一点落下去,永安宫里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宫人们来往穿梭,衣袂翩跹搅乱了一地光影。晚膳依旧摆了满满的一桌子,谢宁让人把几道凉菜撤下去,舀了些热汤在碗里拌着饭吃了。还有一道炸点心摆在面前不远的地方,她以为是南瓜点心,用筷子从中一夹,黑芝麻馅儿顿时从破口中淌出来,沾的碟子上一片黑。
原来是炸过的芝麻馅糯米面团子。
她本来没什么胃口,被这个小小的意外一岔,倒是多吃了两口点心,让人把膳桌撤下去。
皇上来的晚了些,谢宁正在收拾梳洗,听见外面脚步声响,青荷取了一件长的厚云锦袄给她披在肩上,掀起帘子,谢宁走到门边,皇上已经进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晚上风凉,快进屋里去。”
皇上把斗篷的系带扯了一下,白洪齐上前一步把斗篷卸下,接着跪在榻前服侍皇上脱了靴袜换上在屋里头穿的一双软底便鞋。
谢宁的头发放下了一半,刚才梳头梳了一半出去,回了屋里她重新坐下,青荷接着替她梳头。皇上斜靠在那儿端着一碗温茶,看着她披着头发坐在镜前的模样。她的头发养的很好,即使是发尾也显得温润乌黑,没有半分毛躁。
皇上走到跟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谢宁目光温软清澈,就象春日里柔暖明亮的湖水。
“哭过了?”
谢宁抬手轻触眼角:“能看得出来?”
“当然看得出。”眼皮都有些肿了。
皇上问她:“见了你舅母都说了什么?”
“说了好些话呢,舅母说舅舅不习惯北地气候患了咳疾,给他寻偏方吃芦根汤他又不肯吃,拖拖拉拉的病了快一个冬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