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高婕妤都忍不住笑了。
“你那时确实不讨人喜欢。”
神气活现,目中无人,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陈婕妤也笑了:“可不是嘛。不怕跟姐姐说,我那会儿还觉得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做皇后呢。进宫才两年就封了婕妤,一步一步的晋升上去,有朝一日入主坤宁宫……”
可是失宠似乎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她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一路打着滚从云端跌了下来。那会儿她羞,恼,恨,恨夺了她宠爱的谢氏,也恨皇上如此薄情,说变就变。
其实她那时心里也已经明白了,皇上不是薄情,是根本对她没有用过情,她只靠几分好容色博宠,根本没有走进皇上心里过。而谢氏才是那个真让皇上动了心用了情的人,为着她,皇上再不召幸其他妃嫔,就是外头百姓人家,有了余钱男人还起外心呢,搁在皇上身上,满后宫里都是他的女人,他为着贵妃却一个都不再理会,哪怕是贵妃有孕的时候,皇上宁肯空着,也不肯找人。
这叫真情,那什么才叫真情?
陈婕妤以前只想着,贵妃不比她更美,也未必比她更机灵讨喜,到底她是怎么夺了自己的宠。到得后来,她就不这么想了。能让皇上这样对她,这肯定不是凭着脸蛋儿身材,或是凭几句讨喜的话就能办得到的。
皇上不是没有真心,只不过那真心没有落到自己头上。
“可能是我做人太不知收敛了,被人当成靶子,屡屡犯错,终于彻底失了宠。那时候我曾经想过,能出宫去,离开这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不过那念头后来是再也没有过。这回皇上说能放人出去,我没想出去,可是却忍不住要想,如果我当时没有进宫,现在会是什么样?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脾气不好,要是在宫外头嫁了人,只怕公婆妯娌姑嫂也要闹不和,不狠狠跌几个跟头再也不会学乖的。”
可她在宫里跌的跟头太大了,一跌下去,这辈子都爬不起来了。
高婕妤在一旁听着,怔怔出神。
陈婕妤这话,句句都是真心,没一点儿掺假。
真的就象从高婕妤自己心里掏出来的一样。
每一句都说到她自己心里了。
这些念头,她都有过。
为什么皇上不宠她?为什么皇上会宠别人?为什么她肚子不争气怀上不个孩子?
要是不进宫,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要是能离开后宫,以后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一个人的时候,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的时候,同旁人呕气的时候,生病难受的时候……这些念头就在心里不停的打转。
就象这次,皇上颁了一道这样的旨意,免了选秀,省得再有年轻娇嫩的小姑娘被选进宫来经受这种摧残。要将未承宠的宫妃放出宫去,应该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不愿意她们在宫中圈死……可是这其中肯定更多是为了贵妃吧?不愿意她再经受旁人的嫉妒和暗算,怕再有人铤而走险伤害皇嗣。
这里面没有她们这些承过宠的妃嫔什么事儿。当然了,伺候过皇上的女人,除了待在宫里,也只有往庵堂和道观里去了。
高婕妤心里乱得很。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出去,哪怕死也是要死在宫里的,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总要胡思乱想。
陈婕妤看得出她心乱,反过来劝她:“天儿热,我看姐姐这些天精神也不大好,想必胃口不好,晚上睡的也不踏实。咱们的日子已经过得不错了,皇上宽厚,贵妃也是不用说了。有先头的例子比着,能比她待人再好的也找不出来了。旁人我不知道,就说我这里吧,我可是大大的得罪过她,还不止一次,要换了个心眼儿小的,我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享清福吗?我每日里吃的药就不是个小数目,要是贵妃不照应些,太医院能这么尽着供给吗?外头人家各有各的苦。小户人家愁生计,大户人家的女眷,日子过得也不舒心,一样是妻妻妾妾的一大堆,夫妻间净生龃龉,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咱们这样就不错了。”
人总得知足。陈婕妤现在要说有哪点好儿,就是学会了知足。她的日子算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日子不如她的人多着呢。再说,曾经利用、暗害过她的人,现在也没落着好下场,她心气也渐渐平了。
“对了,高姐姐可知道那一位的消息?可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高婕妤知道她问的是谁,一边摩挲着指甲一边说:“这辈子你也见不着她了,要不是紧跟着过年,还有方夫人的喜事,她早没命了。”
不过这样被关着,不见天日,也不知道活受罪跟死比起来哪个对慎妃来说更难受。
现在宫里已经没人提起慎妃这号人物了,没有旨意明发,但谁都知道她形如囚锢,这辈子都没有重新出来的一天。
☆、四百二十四 玉镯
元昌十四年八月里,仲秋节之前,宫里又放了一批宫人出去。
说起来,这都是当今圣上仁德。虽说宫里放人是有定例的,隔几年就有一回,可往前数,那会儿放人都是把老迈不堪驱使的放出来。这些人在宫里待了一辈子,出来了既没个家可投奔,也没个营生能糊口,甚至有的人连在宫外如何过日子如何与人打交道都不会,放出去就是个死。宫里放他们出来也根本不是什么仁德,纯粹是觉得他们干不了活计,不愿意白养这么些闲人,是为了甩脱包袱才把人驱赶出去的。
当今宫中放人,却将那些年纪大些,无家可归不愿意出去的人留下了,却将更年轻些人放出去,好些宫女还不到三十岁,出去了再嫁个人也不成问题。还有人家打听着实信儿,请了官媒说合,好些宫人直接出了宫门就嫁了。
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回究竟放出去多少人,但有心人还是注意到,这回在宫籍上销了档的不止是宫人而已。有几个低品级的采女,宝林和才人都悄无声息的没了踪影。她们曾居住的宫室人去楼空,也带走了数年积攒的金银细软。
毕竟同守活寡的日子相比,有的人还是愿意离开这个大牢坑,带着一笔额外得赏的嫁妆银子出去过自在的日子。
高婕妤听到这消息只是摇头。
对于走的人,她有些艳羡,又有些唏嘘,嘴上当然一向还是不服软的:“真是想不开。出去了又怎么样?这世上对女子就这么不公,外头不过是个大点的笼子罢了,她们还以为出去了能过什么好日子呢。”
陈婕妤知道她一些就是嘴硬,也不揭穿,含笑将梨子削成一片一片的摆在小碟子里。
其实陈婕妤得着消息,这次出去的人里,有好些是宗正寺做主,已经给配了婚了。听说其中一个才人配了远支的破落宗子弟,那人前头没了一个妻子,也没有留下儿女。这次一文聘礼不用花得了一个有才有貌又有嫁妆的佳人为妻,早就乐得不行了。能通过采选进宫的女子,基本上都是挑不出什么瑕疵来的,纵然不是绝色美人,也绝非凡品。
对于那个才人来说,宗正寺给做的主,将来也不怕夫家会任意欺凌她。象她这样入过宫的女子,要是在外头寻个人家嫁了,那人说不定要疑心她是否清白,说不定就是被皇上幸过的,捡了皇家的绿头巾戴。可是宗正寺做主给配的就绝不用担心这一点了。
这一门亲事可以说两下里都十分满意。既然都是奔着好好成家过日子去的,以后遇事多半也能有商有量,和和美美。
有了头一个榜样,看她不是没有着落,以后日子也过得,本就心思活动的人顿时就按捺不住了,这之后又陆陆续续的出去了数人。其中就包括了曾经与谢宁同住过萦香阁的故人,刘美人。她的夫家也寻好了,曾经是侍卫,如今是五品游击将军,成了亲就要放外,这正合刘美人的心意。她家就在京城,左邻右舍亲戚好友都知道她进了宫,她现在可不好回家去。嫁了人就跟着出京,过个五年十年,甚至过得更久再回来,到时候这事也淡了,谁还管谁家的闲事去。
刘美人也怕出去不好过,但她在宫里实在过怕了。好端端的人,一声不响就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种事太多了。宫里的人命太不值钱了,刘美人以前就想过出去,哪怕从才人晋到美人之后也没有安下她的心。现在终于有机会出去了,又不怕出宫以后没有着落,她起先还犹豫,等前头有人先出去了,这才心急起来。
好在现在事情已经落定,刘美人一面还忐忑不安,一面将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打包好了,屋里顿时空了不少。
以前一直住着心里也没有感觉,现在一下子要走了,看这间屋子又有些不舍了。
床是睡惯的,窗前的妆台她日日都坐在前头梳妆。窗子外头靠墙栽着两株巴蕉,天气晴好的时候,那叶子将墙都映绿了。
刘美人出宫之前,永安宫曾经打发人来了一趟。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过去后苑的管事,现在永安宫总管太监周禀辰。
他带了一份儿贵妃的赏赐来,又叮嘱刘美人不必往永安宫去谢恩了。
“贵妃主子说,刘美人若还念着过去在一块儿情分,以后回了京也可以可以往宫里捎个信儿请个安,不要断了音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