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感觉这事儿一揭破,自己可没脸见方尚宫了。
昨天来不及想到这些,现在美美睡了一个懒觉之后,谢宁终于想到这件糟糕的事情了。
以前总是听人说,嫁人之后受婆婆磋磨,就连大表姐这么豪爽豁达的性子,回娘家时都抱怨过婆婆不讲道理难以讨好。
谢宁原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与这样的生活无缘呢。
还有更多麻烦事等着。
谨妃死了,现在就得着手操办丧仪。玉玢公主还留在寿康宫里,她身体弱,就算想给她换个地方也急不得,就怕一换屋子她不适应反而会加重病情。
白洪齐已经从寿康宫回来了。
皇上能偶尔偷闲,白公公却偷不起,也不想偷。他从来都会记得所有要紧的事情,很看不起偷懒耍滑游手好闲的人。
白公公打小家里就穷,长相也不出众,进宫之后好多次被人训斥蠢笨。可他比别人都用心,都勤快。他这么多年来步步高升的经历也足以说明一件事,人笨些不怕,怕的是懒。那些能把名字记在书上的大人物可能笨拙,可能凶狠,可能是个病弱短命的人,但这些人里从来没有一个懒鬼。
尤其在宫里这种地方,人绝对懒不起。稍一松懈,可能就会被别人踩下去,或是抓住什么要命的把柄。
昨天夜里谨妃咽气之后,内宫监的人就过来为她收拾入殓了,现在已经停灵清宁殿。公主身边的人手又加了一半,太医就留在了寿康宫中待命,以防公主夜里再发病。
除了人,还有东西。
谨妃曾经服过的药,穿过的衣裳,屋里曾经点的香……零零碎碎的一应东西全都封存待查,这也是宫里老规矩了,但凡要紧的主子没了,这总要盘查一遍,哪怕只是走个过场。
这里面猫腻不少。
白洪齐就收到了内宫监的人给他递的单子。
谨妃虽然才晋升为妃没两年,可是因为一直养着公主,皇上一直以来没少赏赐。可公主年纪小,身体又弱,她是能穿绫罗呢还是能戴宝石珠玉呢?
谨妃又是个格外小气的人,很少给下面的人打赏,甚至经常苛扣身边的宫人和太监。
结果内宫监的人所获不赀。
谨妃的库房里装的满满当当,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些珍贵的补药因为存放时间太长已经失去药效,好多首饰没有被佩戴过,变得暗沉沉的毫无光泽。库里最多的就是布匹锦缎,有些已经朽坏了。
倘若是值钱的东西不舍得用白白放坏,这种事倒不鲜见。问题是谨妃这儿连不值钱的东西也不少。
比如给下等宫人、太监们穿用的蓝布、粗布、这些大概是宫里最多的东西了。那些人干的是最粗重的活计,衣裳坏的也快,这些料子每季都会发放到各宫,是算在主子们的份例里头的,可主子们显然不会穿这样的料子,全是按数发下去给下头人。
结果谨妃那里居然还囤了这么多的粗布。
这让内宫监的人都骇笑不解。
囤锦缎首饰古董不稀奇,这些都是贵重东西。可是囤粗布的主子,他们可只见过这么一位,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东西又不值钱,她也不可能自己穿,再放这些布坏的快,存着除了占地方就再没有一点儿用处了。
吃喝穿用,不管有用没用,她都要囤着,把库房塞得满满当当,自己都未必记得库里都存了什么。
谨妃虽然出身商户人家,可是听说打小也没有受过穷挨过饿的,怎么会养出这么一副铁公鸡的脾气来?
这么一说,连膳房的人都要插上一句话。谨妃在吃食上头也比旁人奇怪。若是遇见一样什么合口的、好吃的东西,她总象是怕吃不够一样,会让膳房多送。比如有一回膳房学了新面点法子,进了一盘青菜菌子豆腐包子,谨妃尝了说喜欢,就让人再多做两盘送去。其实她又吃不了,白放着也是放坏了,难道她怕明儿就大旱、蝗灾,宫里都要打饥荒不成?
内宫监的人料理这些,必然会从中揩油,这事儿瞒不过白洪齐,所以给他也备了一份儿大大的好处。
皇上问了句:“方尚宫呢?”
青荷昨天夜里没有睡好,可看上去仍然一如既往的从容。
她庆幸是自己先察知了一些内情,不是青梅那个鲁莽的丫头。要换作是她,肯定会沉不住气,现在大概就手足无措,压根儿说不出话来了。
“回皇上,方尚宫早起照看了大皇子和玉瑶公主的早膳,又往寿康宫去了一趟,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呢。”
听起来方尚宫做的都是平时会做的事情,一点儿异样都没有。
可是没异样才不对啊。
昨天发生了那么大事,她与皇上被迫分离多年后终于母子相认了,方尚宫心里肯定也是天翻地覆一样。
谢宁的目光转向了皇上。
“朕先去长宁殿。”
谢宁这一刻简直要不争气的开口求皇上别走。
皇上一走,等下方尚宫回来,不就只有她们俩了吗?
她怎么称呼才对?该如何面对方尚宫呢?
到底这话她没说出来。
皇上近来也实在太忙了,现在又添了谨妃的事。再说这会儿皇上也肯定是心情激荡。
皇上才去了不多时,方尚宫就回来了。
外头宫人禀报:“方尚宫来了,有事要禀告娘娘。”
谢宁深吸口气,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说:“请方尚宫进来吧。”
☆、三百五十五 想念
“方尚宫坐。”谢宁吩咐青荷说:“端茶来。”
她身边可没傻瓜,青荷和夏月两个是凭什么坐稳现在的位置?难道是凭她们长得美?
青荷端上来的是养生茶。谢宁现在还不能喝一般的茶,方尚宫则是从两年前就不喝茶了,李署令给她开的调养方子与茶冲克,所以方尚宫平日里喝白水的时候居多。
方尚宫并没有推辞,在右手边椅子坐了下来。
即使没有揭破这一重关系时,谢宁也对她十分客气敬重,很少有让她站着回话的时候,平时也不用她在跟前服侍。
“玉玢公主有柳尚宫先照看着,暂时且无妨。清宁殿那边已经布置妥当……”
谢宁听的心不在焉,心思全没放在这上头。
妃子的丧仪是有定例的,前面已经有过淑妃、贤妃之丧,到了谨妃这儿,谢宁对于这些早就心中有数。
可这种心中有数还不如不要。
每经历一次,总觉得身体里似乎某个部分也跟着死亡了一次。
又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消失在这世上,再也不会相见。
方尚宫说完话,谢宁也没有开口,只是相互看了一眼。
谢宁忽然发现,方尚宫也和她一样无措。
一大早起来照看了大皇子和玉瑶公主,方尚宫就去了寿康宫,且一直到皇上起驾离开永安宫她才回来。
其实方尚宫也不知所措,她可能并不是有意避开,但确实一早她就躲开了和皇上见面的机会。
一想通方尚宫也为此事为难,谢宁顿时觉得自己心里没那么别扭了。
“这么多年,您怎么忍得住?”谢宁实在好奇。
如果换成她呢?
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却不能够相认,这种折磨会把人逼疯吧?
方尚宫轻声说:“也忍不住啊。夜里睡不着,尤其下雨的晚上,头疼的象要裂开似的。”
“其实我见过皇上,还不止一次。有一次是在御园,皇上走过去的时候,我就离得不远。还有一次靠近东宫的桥亭处,皇上脚步匆匆。”
那两次是无意中遇见的,方尚宫想见皇上总是能找着机会的。皇上八岁那年冬天得了风寒,病势汹汹,近一个月都没好。方尚宫就揽了一个去送衣裳的活计。她那会儿没指望能见着皇上,想着皇上病着肯定不能见风。但可巧那天太阳好,皇上坐在廊下能晒到的地方,太阳很好,他眯着眼象在瞌睡,薄被一直盖到他的下巴处,只露出一张稚弱的脸在外头。
方尚宫当时险些失态,两只脚象钉在了地上一样挪不动,在身体里积聚了太久的想念快要把她整个人撑得爆裂开来。
无数次她梦见自己不见的孩子,在梦里他总是一个婴儿的样子,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即使这张脸她也从来没有看清过。
谢宁没出声。
她心里有个念头忽然浮现出来。这么一冒出来,就再也赶不走了。
她想,方尚宫早年不去找皇上,可以说是怕被旁人发现,比如太后,以及太后身后那庞大复杂势力。
可是后来太后死了,皇后也死了啊。扪心自问,若是谢宁与方尚宫易地而处,她能忍得住吗?
大概总还有旁的苦衷。
总觉得现在和方尚宫说话的时候,感觉有点怪。
明明是很熟悉的人,谢宁之前甚至对方尚宫倚为心腹。可一夜之间她们的关系就全变了,现在对面坐的这人,既熟悉,又陌生,这相处之间让人如何拿捏分寸呢?
其实谢宁倒是有许多话想说。
她想同方尚宫道谢,谢她过去几年里那样尽心尽力的护着自己,照顾自己。要是没有她,也许二皇子和三皇子都不能平安降世,她或许也早就没命了。
可是又一想,她现在更应该因为过去的怠慢向方尚宫道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