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云婶了。”她打断了,忽然说。
他刹那间失措,后退了几步,浑身僵硬。
她看着他,又道,“还有我爹死了,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他猜想她未必知道事情的全部,怀抱着侥幸,还想打马虎眼过去,“是、是吗?我、我不知道啊...那我们择个空闲的日子,一起去拜祭岳父吧...”
“你不知道?真的吗?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我呢?”
他心里狠狠地一沉。几步奔了过去,去握她的手,“履霜,履霜,你听我说!”
她没有把手抽出来,疲惫地只说,“还要再说什么呢?”她沉默良久后,忽然流了一行眼泪下来,“窦宪,和你在一起十四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和你说过我的童年。”
他直觉地不想听,指着外面说,“我们把阿武和石榴接回来,好不好?我几天不见他们了,履霜!”
但她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娘就死了。爹对我一直很坏。朝打夕骂,而且常常不给我饭吃。你想不到吧?我在谢府的时候,经常偷东西吃。厨房的、那些姨娘那里的、甚至小丫头房间的,我都偷过。后来被我爹发现了,又是一顿毒打,府里的人也厌恶我,给我起了种种名号。可是没有办法啊,我还是饿,就只能捡府里的花、菜、死掉的小黄雀吃。你知道我为什么有一手好厨艺,又认识那么多香料吗?就是从那里来的。那年...我们刚在一起,记得我做槐花饭给你吃,你很高兴,说要让府里的厨子都学学。那个时候,我很害怕。窦宪,你不知道,那只是没有饭吃的人,才吃的东西。只有你,侯府公子,一无所知。”
他不敢听,抚着她的脸,急切地说,“别说了好吗?”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指着放在地上的一堆东西说,“你看,那是我给你买的衣料。我自己挑的,你看一看!”
她顺着他指的看了一眼,“真是好衣料。”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袖子发呆,“在十四岁以前,我碰都没碰过那种料子。那时候我常年只有两三件衣服可以穿,都是我娘留下来的旧衣服。要不就是胡姨娘看我可怜,偷偷给我做的。记得那时候,我有一件粉色绣花的外衣,特别好看,可是那时候我在长身体啊,很快就不能穿了。我又不敢再去麻烦胡姨娘,只好勉强地穿着,把那件衣服改了又改。即便这样,那件衣服也很快就坏掉了,袖口几乎被磨没了。衣摆那里也常年有线头垂在外面。可是窦宪,我根本不敢抽,也不敢剪。我生怕那截线头抽了出来,整件衣服也毁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衣服可穿。”她抬起脸,问,“你知道那种贫穷的、没有父母爱的滋味吗?”
他心中一痛,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履霜,履霜,我会好好待你的。姑姑和姑父没有给你的,我都给你。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但她说,“那么阿武呢?”她猝然地掉下一滴很大的眼泪,“一想到我的儿子有和我一样的童年,我就恨不得杀了她,杀了我自己。”
他知道她在说谁。但没有办法,甚至他不敢说出来,只能不断地道着歉。
她根本听不下去,手捂住脸,突然痛哭失声,“我的儿子,他才十一岁啊,却已经像个大人。我宁可他像别的孩子那样淘气,让我每天都想打他,也不要他那么懂事...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有什么错?她是公主啊,如果怨恨舅舅,为什么不和他和离,却把错都怪到我的头上?还有我的儿子...她毁了我儿子的一辈子!他永远也没法像其他的孩子一样了。他心里永远存着一片阴影,长大以后会像我一样,永远小心翼翼,什么都不敢争取。在人群里,他也是个异类!”
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捅着他的心,他不敢再听下去,搂住她道,“别说了,别说了!”
但她推开了他,声嘶力竭地说,“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已经沉默了半辈子。以前我一直觉得,这都是我不得不受的,可是到今天,突然有人对我说,一切都是阴谋,我的人生就这么被轻易地拨弄了,我的儿子就这样受了十一年的苦...你知道没有人要的滋味吗?”
他忍着眼泪,想说知道。
但她大声地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明白!十四岁的时候遇见你,我是那么羡慕你。你有优渥的家庭、光明的性子,做任何事都随心所欲。那时候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那我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吧。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够像你一样,心里没有一片阴影。我竭尽全力地为你想着办法,希望你能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窦宪,你是我唯一的爱过的人,可是我没有办法嫁给你。我在你身上,寄寓了那么大的梦想啊......后来我想,远远地看着你也是好的,我去了东宫。我每天都在忍耐。我想我可以接受那样的生活,最开始的十四年,我不就是靠忍耐活下去的吗?可是...令嬅有刘炟,宋月楼有儿子,梁玫也有养母和妹妹,只有我,我,没有一个人爱我。人人都要利用我,你也不断地在逼我。我发现尝过一点幸福的滋味,我再也没办法忍受那样的孤独了。那个时候我常常想,为什么我要活着呢?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的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那就让所有人都践踏我好了...”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大声地诘问,激烈的情绪伴随着泪水不断地砸落。而他没有办法。
她又想起前几年,某一次过年的时候,她染了风寒,没法出去了,只能一个人呆在殿里养病。
外面在开夜宴,欢歌急锣,声音又大又喜庆,可是她听着只觉得烦闷,耳边嗡嗡的,几乎失聪。她强撑着下了床,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好多件,把门和窗户都堵的死死的。
可是没有用...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传入她的耳朵。那个瞬间,她忽然再也忍受不了,身体滑落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那些事,现在回想起来犹觉得痛苦,“...深宫里的夜好黑啊。我每天都睡不着。想着我死去的孩子...谁都要欺负我,和小时候在谢家一模一样。后来,我终于有了肇儿。他的父亲是你的表兄弟,长的有一点像你。我想我终于找到了寄托。我有孩子了,我有家了,从此有人陪着我了,我再也不用怕谁欺负我了。可是那个时候,我的儿子在哪里呢?”她的声音尖利,“我的儿子像一个没人要的东西被扔掉了!给一家出身卑贱的人烧火做饭,每天都在受苦!而我,我这个娘在抚养别人的孩子。一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他一句都不敢说。过去只知道责怪她退缩、软弱。但一次都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那样。其实她的人生很薄弱,而他从不曾懂得。他站在原地,流泪满面,“履霜...”
她没有回应,决然地擦掉了眼泪,忽然问,“再过两个月石榴就百日了,你要怎么办?”
他不明白这样的时刻,她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好一会儿才勉强地开了口,“跟...郭璜他们家一起聚一聚吧。”
她摇着头,大声说不行,很抵触地看着他,“我的女儿见不得人吗?为什么不能办个像样的、大点的百日宴?”
他很惊讶,以为她心里清楚彼此的处境的。如今这样的身份,怎么给女儿办大宴席?委婉地说,“人一多,是非就多了。”
但她听的很反感,大声道,“我不管。我一定要让女儿有大的百日宴。还有阿武,你要在那个宴席上,把他介绍给所有人认识,告诉他们,那是你的儿子!”
他知道她气性上来,头脑正不清楚,试着讲道理,“履霜,咱们现在的处境你不是不清楚,我看...”
她打断了,又问,“我问你,你把两个孩子写进了族谱吗?”
“当然!那是我的孩子。”他脱口说。
“那你是怎么写的?”
他回答不上来。
他没有名义上的妻子,连妾也不曾有一个,所以也就注定了一儿一女没法挂在谁的名头下,没法成为他的嫡子或是庶子。只能是养子、养女。
她看着他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大半。大为失望地说,“你去改掉族谱,我不许你那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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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她2【重写了】
她没有回应,决然地擦掉了眼泪,忽然问,“再过两个月,石榴就要百日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明白这样的时刻,她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跟...郭璜他们家一起聚聚?”
她摇着头,流着眼泪说不好,很抵触地看着他,“我的女儿见不得人吗?为什么不能办个像样的、大点的百日宴?”
他很惊讶。过去,她一直是两人之间清醒的那个,时刻不忘记彼此的处境,做事总是慎之又慎,生恐落人话柄。所以他刚才说了那样迎合的话。
而她误会了他的沉默,以为他在默认。很失望,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又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一定要让女儿有大的百日宴,她不能成为又一个没名没分的孩子!还有阿武,你要在那个宴席上,把他介绍给所有人认识,告诉他们,那是你的孩子!还有,还有我问你,你把两个孩子写进了族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