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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宫情史 (未晏斋)


  太后还是在袒护王药,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但是心里也或多或少有些不服,互相之间看一看,等着观望事态又会怎么样发展。
  大军很快推进到应州城下。
  外郭不过是木制藩篱,根本不堪一击,很快被摧垮一空,一把火烧干净了,应州城墙是刚刚修缮的,一个缺口都看不见,雉堞上架着长弩机,晋国的旗幡猎猎地飘动着,但来往的士兵面有饿态,握着枪戟都东摇西晃,一副恹恹无力的模样。
  高高的望楼上传来消息,应州四座城门,北边防守最弱。完颜绰自信笑道:“好。那就从北门攻起。”
  云梯呼呼地推了过来,战车里的完颜绰一击掌,长号吹起,数十万士兵潮水似的呐喊声渐次平静了下来,这不过片刻时间而已。旷野风萧萧,把太后朗脆而悠扬的声音传得很远:“今日攻城,先登者,赏校尉之职,赐头下军城一座,锦缎三百匹!”
  顿时,欢呼声雷动。
  这一幕景象,自然是城外沸腾,而城里的守军,听着外头雷鸣般的万众高声,看着对手鼓舞的士气,已经个个面如死灰了。
  高大的巢车和石砲先攻。巨石一块块落入城墙内,外面的人但听一阵阵轰响,里面巨石所到之处,屋宇坍塌,墙面裂毁,人畜碰到便无活路。再一轮是巢车和云梯。云梯兵在巢车和弓箭的掩护下直奔城下,蚁附般攀爬直上。城墙上自然也是哗然,沸汤、滚石、檑木一件件向下丢。云梯上的人被泼中,自然是皮肉烫烂,疼痛无力而从云梯上栽下来;或者被滚石檑木砸个正中,尸首摔下城墙;再或者侥幸上了城墙,雉堞上的守军自然锋刃齐上,能活着的十不一二……
  可是守城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本来城墙上的守军就少,探出头泼沸汤、丢礌石滚木的,常常中下头攻城的箭镞。恶战一场,从天明打到日暮,终于都累得奄奄。城下鸣金收兵,城上也方始松了口气,点数人员,精壮的士兵已经去了三成。
  日暮中,灰色的应州城墙上洒着鲜血,被暮光照成暗紫色,浓浓的血腥味散都散不开,陪伴着城上城下所有的人。
  入夜,谁都怕偷袭,都不敢睡。城上灯火通明,城下的营帐里也点燃篝火。却不知何时,歌声渐起。城上士兵哼哼着“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城下的契丹士兵也喃喃地唱着牧歌,其音尤为旷远……
  天明,恶战继续。
  完颜绰也是有些疲惫的样子,却格外仇恨地盯着应州城墙,盯着上面斑斑点点的鲜血,盯着城下濠河中浓赤的河水,还有砸得稀烂、烫得通红、插着羽箭的无数尸体,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继续攻城。先登者,赏赐加二成。敢退缩者,立斩无赦。”
  这样血腥的战斗持续到第三天,望楼上回报,应州的夏国士兵愈发稀少。抬滚木礌石的,居然有很多是应州城里的健妇。完颜绰微微露了点笑容:“果然倒是有点所谓的‘气节’。都惨成这样了,尚且负隅顽抗!不过,估计他们的军心民心也差不多要崩溃了。今日用去了箭镞的箭给我往里头射,全部写上劝降的话,不是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么。我也心疼我的人,叫他们自己瓦解吧!”
  这句话又是王药说的,完颜绰随口说出来,自己想到这茬儿,心里便是纠起的痛意。只是她惯能忍痛,因而脸上分毫不显,转身回营帐看斥候传回的军报,都道晋国的救兵被挡在滹沱河外,粮草人马概莫能进,干着急也没办法。她笑一笑,也不觉得有多开心,放下军报,对阿菩说:“叫你准备针和颜料,可准备了?”
  阿菩觑觑她的神色,乖巧地点点头。完颜绰揽镜照了照自己,但觉眼下一片郁青的模样实在难看,把镜子一把按在案上,深吸一口气说:“等打下应州,安顿好了,你再给刺一枝新的曼陀罗花儿。”
  带着劝降书的箭雨射进城里,大概果然有些作用。应州的抵抗减弱了不少,没多久,外头告诉完颜绰,应州北门挂上了白色的旗幡——或是同意投降,或是希望暂停攻打,有议和的意向。
  攻下坚城,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完颜绰想了想,就算应州是想拖延时间诈降,横竖它已经孤立无援,拖一会儿也无妨,因而点头说:“好,就叫大军歇一会儿,看看这些南蛮子想玩什么花样。”
  她一心等候的和谈使并没有出现,看来这场用人的血肉堆积起来的恶战还要继续。但就在此时,有眼尖的将官指着北门上的雉堞说:“咦,那是什么意思?”
  完颜绰定睛一看,城墙上站着一排人,正中一个绳捆索绑,跪在女墙边。她有些涌上来的寒意,却并不能说清是为什么,急急吩咐人准备以生牛皮包裹掩护的礮辒车,到城下视野清楚的地方,透过车上小窗往上张望。
  还好,一旦看清,她松了一口气。不过也好奇,不免要瞧瞧上头在作什么妖。只听一人手执文书,正对着城下喋喋不休地念:“……是以言辞颓丧,颇有败坏军心之意。若不加惩处,岂能昭显我大晋国威?曰:‘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方始英雄本色,军士气概,此人无行,特处斩以正军心。”这人中气十足,把处决的文书念得朗朗上口。
  当文书合上,被绑的人已经面如死灰,声声求着饶,但并没有人同情,一名拿刀的士兵一言不发,对准那人后颈一砍。顿时,鲜血像涌泉一样,在城墙之外划出一道弧线,又化作千万点红珠洒了下去,那颗头颅也跟蹴鞠的球一样,掉落到五六丈的城墙下,“噗”地一响,还弹了几弹。
  完颜绰颇感晦气,皱眉嗔道:“什么毛病?!杀他的人给我们看,是想告诉我们他绝不投降?”
  不投降就继续攻打,没什么难的!
  完颜绰仰头透过小窗看看,第二个人又被押解过来,大约又是言辞或举动里有叛国的意味,以李维励的狠辣无情,此人自然也逃不过一刀。第三个、第四个……城墙上鲜血如泉,人头一个个掉落,砸在城下便如烂瓜。完颜绰终于觉得无趣,冷笑道:“这是在吓我么?”
  她以狠毒无情著称,还怕几个死人部件?
  正当转身想叫礮辒车回去的时候,身边的阿菩叫了一声:“啊!主子!是王……”
  完颜绰反射般回头,透过小窗朝上一看,顿时整个人的呼吸都窒住了!
  

  ☆、11.11

  完颜绰的耳畔“嗡嗡”了一阵,才慢慢恢复了听力,上头拿文书的那个人还是在枯燥地念着罪状,声音也没有先前洪亮, 带着些说得太久了的嘶哑感, 愈发像钝钝的刀片,往人的心里刮。
  “……唯大敌当前, 叛逃投于他国,便谓贰臣。自为父母亲族蒙羞,岂有面目苟活?……”
  完颜绰怔怔地看着上头, 王药身边站着的就是刽子手, 一身朱衣,手上托着明晃晃的鬼头刀, 刀刃闪着血光, 又隐着里头的青芒,在阳光下极其刺眼。
  “……故叛国之人, 上愧天地,下惭子孙, 贻羞万世而难洗羞耻……”
  远远的看不清表情,但觉王药脸色惨白,裹在青色道袍之下,与身边那个黝黑而朱衣的刽子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嘴角搐动,不知是哭还是在笑,而目光茫然,望着北方。完颜绰突然心头发酸,死死抓着礮辒车里的横杆,心里骂着:蠢货!你心心念念的国家,它不爱你!你心心念念投奔的故人,他要杀你!他给你冠上污名,让你死都贻羞,让你的头颅从这高高的城墙落下去,砸得稀烂!
  他或许是装的。但是她已经顾不得了,咬着牙对阿菩说:“你告诉弓箭手。王药,是从我们这里逃走的。要杀,也得我亲自杀!轮不到晋国那帮子混蛋动手!”
  念文书的冗长语句终于停了下来。他吃力似的清清喉咙,然后看看刽子手,声音轻轻的“那就动手吧。”
  刽子手的刀,远远的只觉得锋刃一闪一闪的,缓缓举了起来。女墙上的王药并没有看见下头礮辒车里藏着的完颜绰,他茫然地望着北边,望着数不尽的营盘和川流不息的人马,求索而不得,竟然笑了笑。
  愿赌服输。死得其所。
  他听见“嗖”的一声,是破风声。
  但脖子并没有臆想中发凉或发烫的感觉,倒是身后沉闷一响,回头一看。刽子手额头中箭,肉墩墩的身躯轰然倒地,后脑探出一截箭镞,那柄寒刃也“叮当”一声摔在地上。王药离得近,尚能看见刀刃上残留的别人的鲜血,此刻在他面前又飞溅开来。
  他敏锐地探头往下城墙下。她的影子从包裹重重的礮辒车中露了一露,似乎在责怪弓箭手杀错了人,但紧接着,她焦急的目光穿越过层层雾翳投来一瞥。王药只觉身上那些紧张出来的冷汗顿时化作眼眶中的热泪,将落不落,悔痛和不悔交织在一起,爱与恨也交织在一起。要不是还牢牢地捆着,他几乎想从这雉堞纵身而下,求得一个永世的平静。
  弓箭手的一箭,是触发新一场大战的战鼓。羽箭飕飕地往下射,下头退了一阵,又重新集结向前攻进。完颜绰在重重保护下退到安全的地界指挥,但望楼上的哨兵很快递来消息:刚刚她仰头看城墙上杀人一幕的时候,应州的南门,突围出一支百人的精锐的骑兵,也不杀敌,一路只是朝更南的滹沱河狂奔而去。也几乎在同时,夏国的数骑从南门飞驰而至,亦是通报同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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