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穿上衣服,裹上斗篷,揭开低矮的毡包帘子,一阵风夹着雪花,差点把他吹倒了。他浑若不怕,一步步在风雪里走着。除了风雪声,四处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岗哨的高楼还亮着橙色的灯火,坚毅的契丹禁卫一丝不苟地为皇帝的捺钵护卫着。他离完颜绰的毡包越近,心里越踌躇,步子越拖延,不知道怎么通报,怎么进去。
但是,太后森严的毡包口,分明站着一个人,冷得抱着胸,不停地原地蹦跶,口鼻里喷出的热汽瞬间化作冰舞一般。他见王药的身影,激动地过去拖住了:“哎哟我的好枢密使!您可叫来了!奴还以为今儿非冻死在这儿不可呢!”
王药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完颜绰身边的近侍宦官忽络离么?他诧异道:“忽中侍怎么在这里?”
忽络离脸都冻僵了,真挚的笑容此刻看来也像假的,说话仿佛也冻住了,摇着一头发的冰渣子冰凌子说:“太后先在生气,后来又说枢密使一定会过来,叫奴在外头等着瞧,好及时把枢密使迎进去。奴接了这个苦差事——”他一肚子的委屈:要是王药不来怎么办?还得在这样的大寒天在外头蹲一晚上?娘们儿就是善于臆想!真是!
这奴才大概怕多嘴要挨板子,这些腹诽的话自然一句都不敢说,只僵着脸笑道:“奴无比地盼着枢密使来呢!枢密使快快请进吧!”
完颜绰真是够狠的!她可以体恤一个人体恤得无微不至,也可以把其他人当蝼蚁一样作践!但是,王药此刻简直有了个最好的台阶下,他点点头,体恤地说:“真是!忽中侍赶紧到营帐里暖一暖,多喝些姜汤去去寒气!”然后,王药亲自小心翼翼地揭开毡包的帘子,唯恐把寒气带进去,又急遽地把帘子关上。里头昏黄色的烛光,伴着冷清的气氛和她微微的啜泣声,叫谁看了,心能够不软和下来呢?
☆、11.11
“你怎么还没睡?”王药开口打破了僵局。
完颜绰从被窝里抬起乱蓬蓬的脑袋和一双泪眼,面颊上泪痕恰好在昏暗的烛光里一道一道闪着光。王药以为她总要作一下,骂几句或是赶他走,但她实际却是张开裹在被子里的手臂, 抽噎着等他抱抱。
他一阵说不出的心酸, 他也不想爱得那么艰难,不想一开始就背负上不平等的地位, 不想在国家和大义之间纠结裹缠。此刻,他只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疾步上前环住了完颜绰。她埋头在他的胸口, 鼻息热热的, 穿透他的衣襟喷到胸前。她声音也是瓮瓮的:“我以为你不来了……”
王药摇摇头:“我心里难过。你懂的。它对我再不好,它是我的故国。就像孩子依恋母亲, 挨了打也依恋, 嘴上说恨其实心里也依恋。”
完颜绰的泪水喷薄而出,她懂啊!她就是这样一个用顽强和不屑来掩埋对母亲依恋的小女孩。她在他怀里点着头, 虽然本意是刻意示弱来挽回他,但是此刻, 她的心底里是真的虚弱,很少表现出来的。
王药轻轻从她背上抚过去,哄着她说:“冷!我身上冷,你身上也冷!让我躺下来,我一会儿就能回暖,到时候你再抱着我睡,就不冷了。”
他脱掉冰冷的外衣,蜷在她的被窝里,努力让自己尽快暖起来。完颜绰破涕为笑:“我们这是互相取暖么?”
王药笑道:“是啊!”
她淘气的小手一点点从他身上拂过去,在硬起来的某处停了停,调皮地握一握又弹一弹。王药很快暖得发烫,紧紧地靠过去,一双同样暖得发烫的大手把她冰冷的后背、小腹、双手和臀部全部暖了一遍,还命令说:“把脚搁我腿中间,一会儿就能暖起来。”
她先是冻肉一般冰着他,但很快也温热了,一样热乎乎的还有她的呼吸,慢慢地彼此相凑,然后软乎乎地靠在一起。
有了罅隙之后,仿佛本能上都是要弥补的,所以格外激情四射。本来只是焐一焐被窝,但互相都禁不起一点挑逗,很快开始了耳鬓厮磨。
“却疾,”完颜绰喘息着,却想命令似的说,“今日就好好享受,不许说白天的事,不许借着这个机会和我提要求。”
王药好笑一般俯瞰着她,她双眼迷蒙,但仍然目光敏锐,立刻问:“你是在嘲笑我?”王药吻了吻她说:“不,我觉得巧。你想说的,和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那就无需再说,尽情享受便是。疯狂起来,也可以忘忧。
只是晨起,王药看见不远处的案几上,竟然放着一盘银针和染料。他问:“这是做什么?”
完颜绰好一会儿才回答:“背上右边还空着,本来昨晚上想再纹绣上曼陀罗花。但是画了几幅图,都觉得排得太满,不够好看。”她偷觑王药一眼,看看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在撒谎。
王药一看,果然还有一幅精致的草图放在旁边,他不疑有他,随口道:“如此好的一幅画,不需要画蛇添足了。倒是要一笔好题跋,能够锦上添花。”
完颜绰的脑袋也凑过来,惊喜地说:“真的呢!你给我想想,用什么题跋好?”
王药突然想起这一幅字不是仅仅写在纸上,而是要用银针一针针刺到她幼嫩白皙的背部皮肤里去的,顿时心头一寒,摇摇头说:“没有想好!”
完颜绰昨晚春风一度,心情已经好多了,便也不急着受针刺之痛,笑道:“那不急。你慢慢想,想到了就告诉我——不,就写给我!你那笔字,我特别喜欢呢!”
他们都小心翼翼避开的话题,在朝堂上还是避不开。对完颜绰来说是好事,那支满载而归、得意忘形的蒙古军队,被埋伏的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人马折损大半不说,从晋国的汾州抢来的马匹、羊毛、茶叶、粮食,全部被夏国的伏兵抢了个正着。
是谓“贼抢贼,黑吃黑”,道义上半斤八两,谁都不好意思怪谁。王药面色沉郁但只是不闻不问不管,没有再说什么煞风景的话,最后补充了一句:“蒙古铁骑一向厉害,大约轻敌了,不过,他们现在不好说什么,将来是一定会报复的。”
打仗,表面上打的是军队,实际上打的是后备,完颜绰问:“听说晋国在各城有设粮仓,可以供给不时之需?我们可以效仿么?”
王药摇摇头:“有仓先得有城。茫茫的草原,拢共就五京是五座大城池,余外各藩王各自为政,建了一些小城池。若是国家无力拨款,只能交给各藩王自己版筑建城,但是若是下放这样的权限……”
自然之前削藩之举就成了白搭。
一个国家,一套政体制度的建立,漫长而复杂,哪里是坐井观天地读书就行的啊!王药深深觉出自己的无力,又摇了摇头。
但除了他,其他人还是欢天喜地居多。没怎么费力,从别人那里劫掠来大批东西,简直方便极了。只是蒙古人也不傻,也不可能次次钻在套儿里让他们截胡,而转向其他地方抢掠去了。而夏国的牧民反正牛羊冻死了,又没有耕地,倒不如前往各处斡鲁朵或投下军州当兵,日子还颇有指望。所以,朝廷睁只眼闭只眼,边境不堪其扰,两国的交锋终于在李维励的大旗下又一次点燃战火。
“他先挑起边衅,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完颜绰在朝堂上笑嘻嘻说,“捺钵这么久,也该回上京了,若是有幸再克复并州,也算圆了先帝一个梦想。”
她刻意不去看王药的神色,然而她志在必得,也不会为他改变主意。
重新回到上京宫,完颜绰翻出许久以前的那幅堪舆图,抚摸着图上画得简陋的山水,一个个地名,重新把她带回了与王药共同谈论战况的那个良夜,那天,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耳朵也竖着听他讲话,每字每句都听得清楚仔细,至今不忘。她面露笑意,再一次仔细看着这些图案,回忆着王药当时的分析,手指在并州和云州之间的山谷里来回穿梭,终于画出一条绝佳的路径来。
英明的太后,运筹帷幄,把进犯的李维励逼回并州,不仅如此,只消一句“并州有粮草!”,自然有兴奋不已的二十万人马,连同十多万饥馑的牧民,一道拿起刀枪,团团围困住了并州城。
她已经冷落了王药很久,这天才终于在朝堂上问起他:“王枢密觉得这样一场仗胜算如何?”
王药并无赌气的样子,举笏道:“并州兵疲马惫,只能困守,不能出攻;但李维励用人苛刻,律己严明,并州人众就是饿绝,也不会投降。”
他当年劝章望为生民投降,章望自己自尽,却从善如流开城投降;而如今,并州的子民们只怕没有生路了。
完颜绰又问:“那么就困死并州,给其他晋国刺史、太守们看一看,跟我们作对的下场。如何?”
王药目光垂视着完颜绰身下的高高的丹墀,平静地答道:“并州若是饿到死绝,打开城门,我们也得不到任何补给,只怕横生失望。而其他城池,必然以并州为戒,屯粮练兵,加强城防。”
完颜绰简直有些不相信这是他的主张,不由得靠到身后的高椅背上:“哦?王枢密的意思是,应该攻破并州?还是……弃大好的形势于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