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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宫情史 (未晏斋)


  王药平静地笑了笑:“三哥,泥犁地狱,我见得不比你少。当年并州战役,我为国效忠不比你少。原本在我们心中,契丹、靺鞨、党项等夷狄之族,就是野兽一般;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可其实,他们也是人,也要生存,也有七情六欲。贬低他们,只是为了我们自己做错事时好有个理由罢了。”
  王茼愣怔了一会儿,作声不得——他是读书人,岂不知弟弟说得并不错?但是这样的话要是承认了,错又是谁的?
  王药收了些笑意:“三哥,盟约已经签了,想着法儿撕毁,这不是夏国的错。撕毁了盟约,就不能指望着人家不出兵报复……”
  “可是,”王茼终于抗声道,“这毕竟是我们的国家啊!他就是错了,难道我们可以以子民的身份来惩罚他?”
  两下均是默然,有的事,是不为,有的事,是不能。王药叹口气摇摇头:“三哥,这些大道理说了也没用。但是,你是我嫡亲的哥哥,我总不能眼看着你牺牲。”他又殷切地看着王茼:“我不要求你投降,你只管等待,等到晋国投降,再订盟誓,就好顺理成章把你放回去。你不愿意跟我走,你可以在并州隐居;你不要我的钱,你可以找些给人写信、给人画画、教教孩子开蒙的活计。我只求你等一等,好么?”
  王茼惨然地看着他:“阿药,晋国不胜,我也只有一死。”
  王药目光凛冽,几乎想骂他,嘴角抽搐了一会儿,极力平淡地问道:“为何?”
  王茼问道:“你是不是当了夏国的高官?”
  “是。”
  王茼又问:“你是不是夏国太后的面首?”
  王药“嚯”地站起来,呼吸起伏了几下,才冷笑道:“不是。这必然是晋国方面对我的辱词——我们是夫妻。”
  “夫妻?”王茼反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女子再醮或有,但太后再醮……是夏国的风俗?你也能忍?”
  王药硬邦邦说:“两情相悦,有何不能忍?”
  王茼笑道:“对。你是阿药,赢得青楼薄幸名,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所以,但凡美色当前,无不可忍耐之事。”
  王药正色道:“哥哥,不相干的话不用拉扯了!我个人的事,不怕人说,不怕人笑,他笑由他笑!我之想知道,你为何只有一死?难道,为无端开战的一方殉难,也是圣人教化?”
  王茼的笑容消失了,抿着嘴好一会儿才抬眼说:“你虽然被父亲出了宗籍,但临安王家因为有你,名声远扬。朝中大员亲临临安,与父亲和几位叔父深谈。其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比我今日给你说的要难听十倍。爹爹当时就面无人色,把官府批复、祠堂除名的文书拿给来人看。来人打哈哈说,到底一脉血亲,一人叛国,其他人或有此想,等着将来投奔也未可知。”
  王茼眼睛瞪得血红,嘴角却勾了勾:“爹爹当场说,他愿意以六十岁的耳顺之龄,领兵到黄河边界,亲手绑缚有他血脉的逆子,如其不然,就一死殉国,葬在黄河岸边,等待儿子带领的夏国战马,从他坟头上踏过去!”
  王药已经无法再忍耐心中的委屈,与哥哥互相瞪视着,眼睛里漾着水光:“激将之法,你们都信?!赵王不择手段,也太过歹毒了!”
  王茼“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把眼眶边快要滑出来的泪花拭了:“阿药,爹爹是读书人,有他的骄傲;赵王要拯救国难,牺牲个把人,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就像你们,为了活捉我,多死了多少。而那些枉死的士兵,莫不成没有父母家人?!将心比心,谁也没有比谁高贵多少!”
  他叹口气说:“爹爹的头发本来就花白,赵王的人到过临安之后,那两鬓就和堆了雪似的。母亲又是怜他,又是怜你,见爹爹真个收拾行囊,叫人采买战马、盔甲,两个人前所未有地吵了一夜,大家跪着求也没有用……最后,我来了。我死了回去,意味着我们彼此决裂,你再无亲情,父亲来与不来,你横竖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了;可我要活着回去,你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
  王药原本是想好劝服三哥的话来的,结果自己被绕进去了。但是他终于还是想明白了,并且惊诧得大脑里一片空白。
  这对他近乎是个死局!
  并不是不能解这个局,但是他做不到。
  王药从云州打马到并州劝解三哥,但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失魂落魄地骑上战马,失魂落魄地叫开城门。
  随从他的人不敢怠慢,见他提马缰出城,简直是不要命地拼命狂奔,急忙也打马跟在后面。王药似乎不知道去路的方向,只是顺着大道一直向前,马蹄鼓点一样急促,而马上的人素来收紧的脊背,此刻突然松懈得如开水烫过的虾。
  ……
  哥哥犹自跟他说了最后一句,他五内俱沸,没有听进去,可是此刻骑在马上,耳畔是呼呼的风,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景色,一会儿是绿,一会儿是灰,一会儿是褐,一会儿夹杂着碧汪汪的一道,马蹄过去,浑身一阵湿冷。他甩掉眼眶里的水,看清了前头莽莽的山和碧绿的河,也想起了哥哥在他踉跄地临出门前最后那句话:“……何况,你在外这八年,芸菡还在等你!”
  他究竟对不起了多少人?他已经被无常的命运耍得够呛了,为何他的家人也要一起牵扯进来?!王药勒着马,大声对着这山、这河啸叫,发泄自己的愤懑。然而最后,还是他自己虚弱到无力,在马上一阵一阵痉挛的干呕,吐出一点酸水,最后滚到马下,滚了一身稀泥,而抱着脑袋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各种引用一概不考虑年份,上下五千年任取任由,嗯嗯。。。

  ☆、fangdao

  并州到云州,快马不过一日夜,但毫无方向感的王药浑浑噩噩行了三天。在云州城外驻扎的皇帝行营里,完颜绰首先接见了送王药回来的人, 这些人不仅瞧着憔悴, 而且眉头紧锁,预先和完颜绰打招呼:“太后, 夷离堇王大人从并州出来脸色就不大对,匆匆交代了安置好被俘的晋国王茼之后,一直打马狂奔, 偏又绕了无数的路, 所以今日方归。”
  完颜绰本能地皱了皱眉,想问什么又憋住了。倒是她手下极会察言观色, 又说:“夷离堇除了伤心, 别无异举。两人在室内,说得也坦然, 一句句我们都听见了。”于是,把王药和他哥哥王茼的对话也一一告知了完颜绰。
  原来是这样的难题, 完颜绰一点没觉得哪里值得为难——她对付她的两个妹妹,只有被牵扯得不能,没有不敢,更没有不忍。兄弟之情应该是怎么样的,怎么会浓厚到这样子割舍不下,她无法理解。
  她决定亲自劝说,并且自信满满,一定说得通。
  可是,见到王药,她惊呆了。他脸色灰暗,眼睛下方一片郁青,浑身像被抽干了似的,步履踉跄,最后居然是扶着毡包中间的立柱才把身子稳住了。
  “阿雁……阿雁……”他喃喃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半天,眼睛里的水光波涛汹涌,“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
  完颜绰用了吃奶的力气去扶他,觉得他的身躯竟然如此沉重无力,像一件濒死的、瘫软的猎物。那句“让他求仁得仁,一死百了不就是了?”的简单话,她居然也出不了口!
  “你先坐下说。”完颜绰实在没力气支持男人的块头,随着他一起跪坐在地上,“没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咱们一起想办法。”
  王药这几天都没有两全之策想出来,只觉得大脑都被掏空了。他抱着完颜绰,倚着她的身体,勉强支撑着自己不会瘫倒下来。而完颜绰只能从身后听见他瓮瓮的话语:“阿雁,帮帮我,帮帮我……我没有勇气……我没有……”
  那个总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强大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犹记得,他的颈后就是鬼头刀的时候没有脆弱,他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晕厥过去的时候没有脆弱,他被剥除尊严成为她帐下奴隶的时候没有脆弱,今天,终于显出了他的软肋。
  完颜绰曾经没有这样一根软肋,无法感同身受,但现在却能理解,尤其当她看见乳母在外头张了一张,陪着笑对她说:“启禀太后,公主眼睛尖,刚刚在外头瞧见阿爷了,此刻一定闹着要过来……”
  她心思绵软,和气地笑道:“阿芍来,我抱抱。”
  如今她为人母,才开始明白为人父母的艰难,也反过来有了跪乳反哺之思——可惜母亲萧氏已经欲养而不待,在她的妹妹为她和萧邑沣牺牲之后就哀痛而亡。她也开始能够原谅两个妹妹——她们都是她的影子,她们当年有多狠毒,其实就是她本身有多狠毒……
  小阿芍刚刚开始学习爬行,爬得很丑:肚腹贴地,小手小脚一拱一拱的,像只蠢笨的小乌龟,可她抬起头,长了四颗牙的小嘴一咧,已经会选择跟谁笑,跟谁撒娇,跟谁耍赖……她一拱一拱地爬过来,爬得很用力,然后抬起头对王药咧嘴一笑,大大的眼睛明澈无瑕。可是小家伙随即发现自己的撒娇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王药瞬间泪洒衣襟,甚至都不敢来抱她,阿芍扭着头找到完颜绰,“咿咿呀呀”叫起来,然后被母亲抱在怀里,还伸出小手指指着王药的脸,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半天“话”——那是在告诉母亲:“阿爷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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