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提醒谢馥:“当初她要约您白芦馆斗画……”
结果被您给摆了一道。
哦。
谢馥想说,我早就记起来了。
不过想想说了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没反驳什么,只道:“在她生日宴上斗一场已经是丢脸,还要白芦馆再斗。她争强好胜,我却懒得再奉陪了。”
“张小姐从来是万事都要分个高低,生日宴都要好生做一场名堂出来,只怕您不去的话……”
霍小南纠结半晌,嗫嚅半天,真不知应当说什么了。
谢馥的目光,在霍小南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渐渐转向院墙去,青青绿树,蓝蓝的天,洁白的云,原本是个好天气。
可在她目光落到月洞门前的时候,细细的眉一挑,眼底原有的几分闲适,忽然消失无踪。
霍小南诧异,随着她目光一转头,便看见了站在跃东门口的谢蓉。
方才外面有宫里的人来,府里上下虽然没敢出去看热闹,可消息已经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自然也传到了谢蓉的耳朵里。
怎么算,谢馥也不过是高拱的外孙女,凭什么有进宫的资格?
瞧那阵势,还多尊贵一样。
谢蓉正在后院里闲逛,一面想着,一面思索着,就正好走到了谢馥的院子前面,却没想到正好撞到谢馥站在走廊下面,顿时也是一怔。
原本谢蓉打扮起来,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旖旎味道,弯弯的眉眼,甜甜的长相,倒很难让人生出恶感来。
可到了京城这两天,她瞧着京中名媛们的打扮都不一样,毕竟是北京城,带着一种冷肃的大气,北方的姑娘们骨架似乎都要大一些,比之江南女子少一分玲珑,多几分天子脚下的贵气和硬朗。
近日京中流行的都是梨花妆,配上绣金银云纹的褙子,多用金银做头面。
谢蓉于是卸去了原来玲珑温润的玉饰,换上艳丽一些的盘云金簪,强按在头上。
谢馥左右看这打扮,都跟初来京城的谢蓉一样,透着一股子“水土不服”的味道。
不过打扮总归是旁人的事情,谢馥没说什么。
见了人,面子上好歹得过得去。
她微微一笑,下了台阶,就站住了,并没有再往前走:“大姐,真巧。”
“我不过逛园子逛到这里,不想扰了你们说话。”谢蓉见谢馥还算和颜悦色,心里有些讶异。
当日那般不给面子的话是她说的,现在这般云淡风轻的也是她。
越发叫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
谢蓉的眉尖微微蹙起。
谢馥打量她脸上神情,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既然是大姐在逛园子,馥儿便不请你进来喝茶叙话了。大姐自便。”
谢蓉一窒,有一瞬间没说出话来,想冲上去撕了她这张假面,可立刻就忍住了。
看来,京城真是个磨炼人的地方。
连当年动不动就捉弄人的丫头片子,都变得如此不动声色。
谢蓉莫名地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从绍兴跟来京城的丫鬟秋月还跟在谢蓉的身边,当年是看见过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的。
初到京城,乍见谢馥,那感觉真跟自己见的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谢蓉虽已经离开,秋月也跟上去了,可偏偏还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
这一看,险些没把秋月的魂儿给吓出来。
谢馥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何时,素白的掌心里已经躺着一只脏兮兮的泥娃娃。
泥娃娃的脸蛋红黑的一片,像是被人糊过一遍一样,整个看上去已经很是陈旧。
这东西!
这东西!
不就是当初被谢蓉一脚踹到泥里的那个泥娃娃吗?
秋月心头震颤之下,脚下也发颤,险些摔了一跤。
另一名丫鬟连忙扶了一把:“秋月姐姐,当心脚下,这里有台阶呢。”
“哦,是,是……”
秋月站定,惊魂甫定。
回过头去一看,谢馥还站在原地,手里放在泥娃娃,一张脸却已经抬了起来。
可这个距离,秋月实在是看不清谢馥脸上的表情。
往日的一幕一幕,都在她心上回放。
谢蓉已经踏上了台阶,准备去亭子里看看,没想到秋月背后出事,还半天没跟上来,不禁有些恼怒:“秋月,你这心神恍惚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秋月好歹跟在谢蓉身边这么多年,忠心是有的。
她倒吸着凉气:“大小姐,您看——”
看?
看什么?
谢蓉顺着秋月看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谢馥淡淡转过身朝屋里走的背影。
月洞门很窄,远了之后更不好看,转眼就没见了谢馥的影子。
谢蓉什么也没看到,心里一阵窝火,身边这原本还算得力的大丫头,怎么到了高府就连个路都走不好?再想想谢馥身边那个娇俏乖巧,嘴皮子也利索的胖丫头,着实有几分大户人家的作风,那不平衡的感觉,霎时就出现在了谢蓉的心上。
她原本想发火的,可周围都是高府的人,更何况看秋月这般表情,只怕还有什么隐情在。
一时之间,谢蓉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牙忍了气,警告一般看了秋月一眼,没好气道:“看什么?你要想着馥儿妹妹,他日咱们来拜访就是。”
“是。”
秋月自知今日自己被吓得失了方寸,外人面前不敢反驳什么,连忙跟上,只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待回了屋之后再跟谢蓉细说。
月洞门内,书房。
“嗒。”
泥娃娃模糊着一张脸,被谢馥放在了书案上,坐在一堆经史子集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谢馥至今还记得当初它落在地上,溅起来的泥水。
她不喜欢谢蓉,谢蓉当初也不过是落井下石,如今也尝到了踩低捧高的下场。
这样的小角色,谢馥恨不起来。
她手指抚摸着泥娃娃不甚清晰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描摹。
“张伯伯,张伯伯,我要这个!”
“这个?”
“不是,这个,这个笑得好看的!”
“好,我知道了,来,就给咱们小馥儿这个,很好看的。你看,泥娃娃笑起来跟你一样。”
“才不是,我笑起来比它好看多了。您看!”
年纪小小的谢馥,因为终于偷跑出去,买了自己心爱的泥娃娃,高兴不已,对着卖泥娃娃的张伯伯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小娃娃拿着泥娃娃,小娃娃笑得开心,唇红齿白,泥娃娃也笑得开心,白白的脸蛋上有一团鲜艳的红晕。
可天上下雨。
笑变成了泪,连泥娃娃脸上的笑容都不为老天爷所怜悯,变得一片模糊。
谢馥想起来,忽的一声笑。
细细的手指头伸出去,轻轻一戳。
“当。”
泥娃娃朝后面倒了下去,躺在了随意翻开的《诗经》上。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
后头的字,被泥娃娃的身子挡了个正着。
谢馥的目光凝滞在了虚空某个点上,没动一下。
满月刚刚去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脚步匆匆,皱着眉,从月洞门外面进来。
刚到走廊前面,就看见霍小南跟英俊大眼对小眼。
“来,来,英俊乖,叫小爷。小爷,小爷……”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嘿,你个孙子!”
霍小南气歪了鼻子。
两手往腰上一叉,霍小南已经准备撸袖子抓英俊去炖了,身子一转,恰好看见满月。
“哟,回来啦?”
满月没心思搭理他,头也没回,更没给一个眼神。
“回来了,姑娘呢?”
“在里头呢,我看心情不大好的样子。”所以霍小南就在外面逗鸟,没敢多问。
“你这么急匆匆的,是那边有消息了?”
霍小南可不是戏班子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不仅身手灵活,脑子也很够用。
掰着手指头算算谢馥近来的“正事”,也就盐城陈渊那一件了。
外官们入京朝觐,陈渊今年因为水灾的事情会耽搁几天,可到京城也是难免,一大堆的好事儿等着他呢。
谢馥亲爹谢宗明到了,陈渊也不远了。
满月没多解释,点了点头,说:“正是要跟小姐说这件事。”
说完,她人已经进去了。
谢馥推倒了泥娃娃,就坐在书案后头没动了,背后是一排高高的书架,上面或是稀疏或是密集,堆了一些书,看着像是经常翻阅的样子。
“姑娘。”
满月小声喊了一声。
谢馥早听到她方才在外面时候跟霍小南的对话了,也没问具体情况,只问:“什么时候?”
“说是就明日整个下午都在漱玉斋等您,后天要上朝,他心里摸不准主意,想求姑娘给把把脉。”
“知道了。漱玉斋,我记得里头正好是在排戏吧?他倒是会选地方。”
“陈大人当是仔细思量过的,此地虽人多眼杂,可明日正好有张家小姐约了人一起去听戏,都是大户人家,您也去必定不扎眼。”
对这些事情,满月也是门儿清。
谢馥看了她一眼,嘴角弯弯:“有满月你在,看来要我操心的事情不多了。”
“满月巴不得把您的烦恼都给撵走了,以后把姑娘养得跟我一样胖胖的。”满月甜甜笑起来,补了一句,“摸起来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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