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先进去歇息。”南行止带着她进入茶坊,找了个不算太起眼,但视线还不错的位置坐下。
成青云粗略地将茶坊之内的情况扫视了一遍,见大部分人一边饮茶,一边看着戏台子上的表演。
这茶坊为了吸引人,也下了一番功夫。戏台子上的表演,也不是高雅白雪的戏曲歌舞,不过是写市井百姓爱听爱看的鸡毛琐碎。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人,在台上演滑稽戏,说笑之间调侃,侃着侃着,逗人一笑,甚至那朝廷之中的官员作为噱头,或是嘲弄,或是幽默的调侃,语言幽默逗趣,诙谐搞笑,都弄得茶坊中的人一阵一阵地笑着。
“他们拿朝廷中的官员打趣,朝廷也不怕这些话有失官员体面?”成青云笑了一阵之后,一本正经地问南行止。
南行止倒了一杯茶,也不喝,只是用来暖手指,似是嫌弃这茶坊的茶盏太粗。
他淡淡地说道:“我先皇在世时,有个官员叫做弥远,在元宵节日,被请进宫表演的一对兄弟调笑。弥远被调侃得无地自容,甚至上奏让先皇禁止民间调戏朝廷官员,禁止民间再表演滑稽戏,但先皇没准奏。”
“为何?”成青云不解。
南行止淡淡地说道:“先皇说,越是被伶人调侃的官员,说明越需要引以为戒,若只一味的禁止,当官的却不知改正自身,有何用?况且,百姓也不过图一乐,若是禁止滑稽戏,坊间不就少了许多乐趣?况且,坊间自有约定,不会调侃功臣,不调侃明君。”
成青云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想不到,先皇还是挺开明的一位君主……”她声音低沉,似含着几分嘲弄。
南行止微微蹙眉,明显察觉她话语之中的讥讽,审慎地看向她时,她却已经转过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台子,好似方才的话,不过是随口一说。
那对表演滑稽戏的人已经下台了,节目换成了说书。
那说书人摆开桌子,布置好锣鼓,手中拿着竹板,轻轻敲打,左手醒木一拍,全场立即聚精会神地听他开讲——
“列位看官,今日小老儿为大家讲讲那皇城中央的稀奇事。这事儿,若是放在百年之后,可怕是千古奇案啊!”
话音一落,顿时引起全场注目,连成青云也放下茶杯,好奇地看过去。
自古帝王皇城,便是坊间说书戏曲创作的最佳素材,更别说这是千百前来的一桩奇案。
“千古奇案?”台下有人起哄,“是什么奇案?若是不奇,我们今天可要砸了你的场子咯!”
说书人花鼓一打,说唱道:“客官你别急,闲来听一听,太极宫,有奇案,千古冤魂在城中。”
“太极宫?”成青云看向南行止。
茶坊内喧嚣鼎沸,人声起伏,南行止似从而不闻,只淡淡地看向窗外。夜色弥漫之中,灯影交错之下,皇城巍峨峥嵘的轮廓若隐若现,似一头蛰伏在暗夜中的野兽。
他只慢慢地摩挲着茶盏,眸色平静。片刻后,才转过头来,轻轻地看着成青云,说道:“那是禹王曾住过的宫殿,如今已经成为一座废弃的冷宫了。”
“禹王?”成青云微微侧首,“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位王爷。”
南行止慢慢地抬手,沉缓的饮了一杯茶。深衣广袖遮住他半张俊颜,却挡不住他眼底讳莫的黑和暗。
成青云只觉得那瞬间,他的眼睛似封了冰一样,冷得刺骨。
“禹王已经被削除爵位,贬为贱籍。”他只低沉地说了这么些,便不再多言。
恰在此时,戏台子上的说书人也开始弹唱禹王的故事。
“想当年,禹王与先皇,一同征战四方,功德无量,甚至与先皇情同手足,半生风光无限,荣显至极。”说话人说道。
立即有人与他附和,“然也!禹王一生功德赫赫,平藩王、战戎族、治水患、垦荒野,将大半个江山治理成一片锦绣,深受百姓爱戴。相传,先皇子嗣不息,多年没有太子,朝堂之中甚至传来,先皇会传位于禹王,可为何禹王,依旧一朝不慎,被先皇打入天牢,甚至满门抄斩,连妻妾所生的孩儿,也被流放了呢?”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心也随着那顿挫的声音起伏不定。
成青云惊愕,“连孩子也没放过?”
南行止面无神色,却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先皇本不想斩尽杀绝,只传令将其子女流放。可当时,禹王的子女皆年幼,在流放的途中,大多都病死,没有病死的,到了那疾苦之地,也没有撑几年,过世了。”
成青云的心顿时一沉,阻塞难受。
这便是帝王家吗?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大厦倾。
浮华繁荣不过一时虚幻,就算再荣耀显极,也会落得惨淡的下场。
就如禹王。
第90章 往事已矣
茶坊之中的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人说道:“或许是那禹王功高震主,让先皇嫉妒,先皇便随便找个由头,把他给杀了。”
“也不对啊,就算是嫉妒,直接找个理由贬黜即可,何必灭了他满门?”
“这先皇未免也太过无情无义,既然情同手足,为何还杀了禹王全家?他以前与禹王的情同手足,恐怕都是装出来的吧?”
“禹王到底犯了何罪?非得落到这样断子绝孙的下场?”
说书人安静却兴味地听着,待众人稍稍安静之后,才继续说道:“诸位所说的功高震主是一桩,但其实,这其中还另有隐情啊。”
茶坊内顿时再次安静下来,众人全神贯注侧耳倾听,那说书人不胜唏嘘,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诸位可知,先皇虽然子嗣不济,但毕竟还有有一位太子的。只是,那太子自幼身体虚弱,有太医甚至说,他活不过二十岁……当时朝堂乃至天下之人,都以为先皇会将皇位传给禹王,却不想,太子的母亲皇后不允,联合朝中大臣,逼迫先皇写了圣旨,言明皇位只能传位给太子。可不料,这一做法,激怒了禹王……”
座下有人困惑,“为何?”
说书人顿时眉头一挑,醒木一拍,扬声道:“有些东西,虽然不是自己的,但世人都说是自己的,便是不属于自己,也会下意识地占为己有!”他轻叹一声,说道:“虽然禹王从未言明过要皇位,但是常年来,潜移默化地已经把皇位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先皇如此一举,便激怒了他!他一怒之下,竟设计,毒杀了太子!”
“啊?”座下之人大惊,“可当真?”
“自然是真!”说书人抑扬顿挫,滔滔不绝,说道:“据说禹王暗中毒杀太子,太子毒发时,七窍流血浑身抽搐,不过一会儿,便全身溃烂流脓,气绝而亡啊……”
满堂顿时一片哀叹,众人也被这故事渲染得心有戚戚,也有人觉得很是新奇,就当鬼怪之事一般听了。
成青云嗤然摇头,“真是不通。禹王功名赫赫,应该不是蠢笨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露出破绽?这未免也太笨了!”
“说书人只管故事离奇,哪里会在乎什么合理不合理?”南行止淡漠地笑了笑,平静地看着周围的人,“何况,这些人,不过听时一时气愤感慨,事后谁会细想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又有谁,会在乎一个王爷的生死冤屈?”
成青云深深地看着他,见他唇角压着笑意,但眼中却丝毫不见笑容。口吻之中,也带着淡淡的嘲讽和讥笑。
那戏台子上说书人讲到禹王一家满门抄斩,禹王悲愤之时,竟提剑杀了自己的妻儿,将妻子的尸身砍得血肉模糊。砍完之后,他仰天长啸,痛苦不已,只叹为何自己要生在帝王家,为何儿子要投胎成自己的儿子,为何妻子要嫁给自己做妻子?若是没有如此种种,也不会落得被他牵连的下场。
那日,禹王被囚车关押着,由重兵看守送到刑场。刑场之外人山人海,满京城人百姓都来看禹王斩首,每人手中都拿着吃食,甚至美酒,来送禹王最后一程。
甚至无数人自发跪到皇城之下,恳求先皇刀下留人。
可先皇,终究没有回心转意。
这一场风波,牵连无数官员,禹王一党,被斩的被斩,被流放的被流放,被贬黜的被贬黜,京城之中,一片惨淡。
禹王当日跪在刑场上,等待刽子手落下斩刀。却不料,天突然飘起鹅毛大雪,雪厚得无法视物。
当刽子手的斩刀即将落下时,禹王突然大喊,喊了一声“冤!”便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据说,那一年,是昭熙十八年,大雪连下了三个月,甚至一向温暖的南方也冰冻三尺,千里白雪,万里冰封。
说书人将那雪说的格外夸张,夸张得成青云都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冷了。
她揉了揉膝盖,轻轻一叹。
说话人这一说下来,众人的情绪也稍稍显得低落起来。他很是会调节氛围,当即话音一转,唱了一段《花鼓戏》,将茶坊中的人带出悲伤沉郁的氛围。
成青云慢慢地喝了几杯茶,吃了些茶点,与南行止闲聊几句。也正在此时,钟灵郡主的人来告诉南行止,钟灵郡主与卫则风到街上看戏法,不进来吃茶,南行止吩咐了几句,那人领了命令便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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