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女郎们开玩笑:“莫非翁主出门一趟,便不认我们了吗?翁主还不上来,自罚一杯酒?”
盛情难却,闻蝉不得不下车,与旧日闺友们寒暄。众女拉着闻蝉上了酒肆二层,与她倒酒,说起两年间发生的事。众女唏嘘无比,感叹闻蝉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她们问起长安外面的事,又说起是不是战乱连天,让长安的大人物们也这般头疼无措……
马车中的宁王夫妻也十分意外,万没想到妹妹的人气居然这么好。回到长安,居然有这么多的女郎郎君们等候相邀……
在车中等了片刻,仍然没等到楼上的罚酒结束。坐在车中的宁王妃有些不耐,喃喃:“怎么这么慢?小蝉有这么讨人喜欢?再讨人喜欢,喝杯酒也够了吧?”
张染抱着他的小女儿玩耍,他现在最新的乐趣,就是逗趣小女儿说话。一岁多的小娃儿,能说简单的字句,还往往词不达意。张染便乐此不疲地教女儿说更多的话,此时正在闻姝刚发过火后,张染教阿糯说“阿母”。阿糯与父亲玩得小脸通红,时而咯咯笑起来。闻姝的声音,在女儿的笑声中显得格外弱,却仍被宁王殿下听到了。
宁王殿下真乃一心两用,一边教女儿说话,一边还得安抚妻子。
听了闻姝不是滋味的抱怨后,他抬起头,与妻子对视一眼后,哀怨般叹口气:“小蝉跟你我不同。你我都是狗见嫌的样子,回长安一趟,也没人相迎。小蝉却活泼有趣,还伶牙俐齿,喜欢她的,与她玩得好的,自然多了。”
小阿糯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茫然无比地听着阿父嘴一张一合,说了那么长的话。她正在跟父亲学说话,父亲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她那小脑袋瓜,就卡住了。阿糯张大嘴,半天不知道学什么,记住了前面的忘了后面的,她颇为苦恼。好在她聪明,当父亲那么长的话说完后,她还真记住了一个词。
小女娃在父亲怀中跳,拍着手笑,含含糊糊地喊:“狗见嫌!狗见嫌!”
闻姝:“……”
张染:“……”
夫妻二人面容僵硬,意识到当着呀呀学舌的女儿面说话,真不是什么好事。
张染把女儿搂在怀里,哄道,“宝贝儿,忘了刚才的话吧。重新跟为父学,来……”
阿糯不理他,她阿父阿母不喜欢什么,她偏要喊什么,还觉得颇为有趣:“狗见嫌!狗见嫌!狗……”
闻姝简直快受不了了,咬牙切齿:“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语气严厉一点儿,还不是对着小女儿。女儿却被她的语气吓住,眼泪开始在眼中打转了。闻姝惊慌,忙要安抚,然女儿一撇脸,转身伸着小胳膊小腿抱住了父亲的手臂,呜呜咽咽地开始哭起来。
张染哄着女儿。
闻姝快要疯了:“张染,我头疼……”
马车中一派混乱,而闻蝉仍半天不回来。良久无法把女儿哄好,不论是喂奶还是逗笑,小阿糯意识到大人在讨好她后,就哭得更加歇斯底里颇有故意味道了。无奈之下,宁王夫妻只好先带女儿回家去。只留下了闻蝉的马车,让闻蝉与她的好友交流完感情后,自行回府。
楼下,大部队离去,连闻蝉带回来的礼物所放置的马车,都先行回去侯府。这里就剩下一辆马车,只等舞阳翁主叙旧结束后回去。
李信牵着马,淡着脸,从楼下走过。
他一身尘土,未曾整理。连日连夜地赶来,不知道跑累了多少匹马,才赶来长安。他满心激荡,满怀忐忑,他前去侯府拜见。他预想了无数可能性——闻蝉根本不在长安,不过是糟糕可能性中的其中一个。
君侯对他尚客气,说女儿与宁王一家在平陵,不日将赶回来。李二郎如果有心的话,可以在此等候。
李信摇了头,取回了一大摞竹简,盖是曲周侯没有送出去的回复他的信函。李信打算回去后慢慢学,思量舅舅教他的东西。他却是不能在长安停留了,会稽那边等不得,李三郎压不住场。他得回去。
一家酒肆前热闹无比,还有一辆马车。
李信平静地牵马走过去。
闻蝉站在楼上,忽然往下一瞥,似瞥到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旧人的影子在其中,看着却也不那么像。她疑惑地喊了一声“表哥”,被周围的笑声盖住。她再往人群中看,疑心自己看错了。
第94章 901
当闻蝉站在楼上,看到楼下某个身影时,疑虑感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地刷起。一开始只是一根针落入心房,发出叮的一声。闻蝉眼睁睁看着,满心房就那么一根针,显眼无比,实在无法忽视。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中,她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看他在万人中,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没。
心中仿若也起了潮水。那浪潮一次又一次地席卷冲刷而来,让闻蝉怔愣少许,让闻蝉听不见周围的七嘴八舌。她猛地推开绕在身边的所有挡路人,冲下了楼。她冲下了楼,站在酒肆外,站在了人潮中。闻蝉再次喊一声“表哥”,但她没有在人海中找到刚才的那道影子。
消失得那么快,简直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再疑心是不是想多了。
毕竟人如潮水,她未必还能认得出他。
闻蝉怔立下方许久,咬起了唇。当她冷不丁冲下楼时,侍女们也跟着下来,此时围绕在她身边,小心问她,“翁主?怎么了?”
闻蝉往四方看一眼,看中了一客人牵过来的马。那马绳落到了肆中小二手中,客人已经进了酒肆中去买酒,小二正在拴马。闻蝉忽走过去,她第一次欺负普通人,还有点儿手生,但一把从一个成年男子手中夺过马缰,仍有种难以言说的兴奋感。
阿姊教她的“扶推手”,居然还真能糊弄没学过武的人!
然而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闻蝉说声“抱歉”后便抢走了马。她动作利索地跳上马,追着自己先前认定的方向而去。她刚才看到的人也许不是李信,毕竟李信现在不应该在长安。但是不亲眼确认一下,闻蝉总是心中不信。
而过了这么些年,闻蝉已经无法忍受那种长期压抑的不甘与委屈!
闻蝉策马而走,后面小二起初震慑于她的美貌,当马被抢走后才慌了。小二简直想哭,觉得长安这里的贵族们越来越不讲究,就欺负他们这些小地方来的……青竹等女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舞阳翁主收拾后脚。翁主一走,她们一头茫然无绪中,就先过来安抚小二,给小二赔礼,并拿了钱币来抵债。
小二吸吸鼻子,在一群年轻侍女的再三保证中,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当是时,闻蝉骑在马上,已经循着一个印象,策马绕进了一个窄巷中。巷中无人,她骑马在巷口,有些迟疑。她闭起眼,回想多年前与李信相处的细节。两三年前的事了,却仍然记得很清晰,恍如昨日。她记得李信最是喜欢走这种少人的巷子,最是喜欢高处,最不喜欢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她循着旧日的印象追来了这里,巷子曲曲折折,通向四方。而她却不知道如果真的是他,他会走哪条路。
闻蝉叹口气,垮下肩,想自己也许真的想多了,想李信不可能在这里。她想……
她御马转身,出巷的时候,看到巷口牵马而立的少年郎君。他问,“你是在找我吗?”
闻蝉傻傻地看着他。
看他立在夕阳影照中,阳光渡了他一身。他那般的高大,光照着脸,看不清楚面容和表情。他长大了,声音和以前听着也不太一样。但是她认得,他就是李信……
“表哥……”闻蝉喃声。
她握着缰绳的手冒出了汗,紧张得心口揣只兔子般砰砰跳。她情不自禁地下了马,松开马缰,走向巷口牵马的少年郎君。她一步步走近他,迎着光的方向,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闻蝉走入了李信三步之内。
女孩儿仰头看他。
她想要打量他,觉得他陌生又熟悉。她喉口发涩,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陌生的熟人打招呼。她心中寻思着,紧张感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李信忽然往前一步,两步相距,当他弯下腰时,闻蝉感觉到少年身上强烈的气息,他强大的存在感……
她不自觉往后退,李信一把揪住她的腰肢。闻蝉一声惊叫,已经眼前一花脚下一空,她电光火石间,她被少年一把抛上了他的大马。闻蝉惊慌,身子平衡不好,几乎摔下去,然少年抓着她的手,从后贴了上来。
他也跳上了马。
李信手放在口中发出一声清亮哨声,两人身下的马登时回应一声长鸣,扬蹄往前奔跑而去。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大的变化!
不管隔了多久,闻蝉始终跟不上李信的速度。她还沉浸于重逢的万语千言无法说中,李信就把她抛上了马;她还茫茫然在马上平衡自己的身体时,李信就叫马跑了起来。这马速度还这么快……闻蝉吓得一声尖叫,往后缩,缩入了少年的怀中。
少年的怀抱也那么陌生……
她又僵硬着往前爬躲远些。
腰肢被箍住,身后控马的少年一把将她拉了回去,与他胸腔相贴。闻蝉心口砰砰砰跳,全身僵硬无比,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她颤巍巍喊一声,“表、表、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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