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姝好笑:“你不守岁了?对了,你看到小蝉了吗?”
张染答:“小蝉下午时跟我一起在这边,之后就走了。她小孩子家家坐不住,不知道又跑哪里玩去了。”不以为然道,“让人去找吧。”
闻姝想了想,忧心,“最近小蝉好安静……是不是我们都顾着阿糯,忽视了小蝉,让小蝉不开心了?还有侍女们都紧着阿糯这边,小蝉身边的侍女,会不会人手不够?”
张染:“……”他忍俊不禁地回头,似笑非笑,“我说你把小蝉当女儿养,你还真把她当女儿养啊?小蝉怎么会跟阿糯吃醋?这样吧,既然你放心不下,我跟你一起去找她吧。”
夫妻二人,抱起襁褓中的女儿,出了门。屋外大雪茫茫,天地阒寂。张染怀中抱着孩子,闻姝则自然地从侍女手中拿过伞,撑了起来。她细心地为夫君与女儿整理衣襟,不让风雪吹着他们。夫妻二人一撑伞、一抱孩儿,步下台阶,走入了飘扬大雪中。
他们在梅园中见到久寻不见的闻蝉。
闻蝉手中一柄寒光剑,着绯红裙衫,长裙曳地。她在漫雪中,在红梅影照下,红衣乌发,双眸闭垂,正在翩然起舞。大雪中,少女轻盈舞剑,闭目的专注模样,让一园子的梅花为之绽放。
她在雪中跳舞。
不为人所动的模样,自我自由不去讨好人的样子,乃是最让人心悸的。
夫妻三人站在雪梅中观望,闻姝忽然想起来,“……我记得阿母跟我说过,去年的上元节大雪,她与阿父从外回来,便看到小蝉在舞剑……是这样吗?”
张染淡声:“你记错了。你阿母说的,是还有个人陪着她。”
夫妻静默,望着雪中的红衣女郎。
飞雪围着她,落在她发上眉梢肩头,再在风中向上席卷,在黑色天穹中跳跃。飞雪穿山越岭,在天地间飘纷。它们浩浩荡荡,不知疲倦,不受羁绊。它们越过数不清的城池,攀爬过无数的山峰,路过多少的河川……它们飘荡着,轻轻盈盈,在会稽城郡中浩然落下。
少年郎君站在山头,沉目看着雪夜中静寂的城池。他拂过面上的雪花,望了许久,才道,“雪下得真及时。”
有这场雪在,从徐州来的匪贼们,这个年,恐怕不好过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年郎君回头,看到熟悉的面孔。李三郎笑道,“阿兄你还在这里?除夕之夜,不回家守岁么?伯母刚遇到我,就怕你忘了,专门让我来喊你。总不能为了打仗,年都不过了吧?”
少年笑了笑,“哦,不是为了打仗。只是下雪了,忽然想到一个人。”
想到一个总和他在雪中结缘的人。
千山万水,他站在山头,一时有去往长安看望她的冲动——哪怕只能在窗外悄悄看一眼,次日便要离开。
第92章 901
下雪后,围攻会稽的匪贼们的日子便没有那么好过了。雪下得太大,会稽郡城过年气氛浓郁,城楼上驻守的将士们都换了一拨。匪贼们遇上大雪封路,进退皆变得极为不方便。郑山王过分相信自我,一心想趁李郡守不在的时候拿下会稽,要这个郡城变成第二个徐州——脱离朝廷,只听自己的话。然没想到李家数百年镇守会稽,底蕴深厚,他们打仗打了大半年,虽有得有失,但总体上仍让人憋屈。
然正因为也拿下了周边一些小城小村,郑山王的野心没有完全压下去。他依然壮志熊熊,觉得拿下会稽的大业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这伙人再努力一把就行。
周边雪山小村,郑山王的人不得不在这里驻扎。郑山王等老大享着暖和的炭火,但大部分手下,都只能哆哆嗦嗦地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生火取暖。郑山王雄心壮志不可消,这帮弟兄们被寒冷所困,心里却有点儿憋屈。
这些野路子出身的弟兄们,聊着会稽——
“是李家带私兵跟咱们打!呸,明明跟以前说的不一样!大王说朝廷不给兵马,会稽很好攻。我看一点都不好攻!这都快一年了,要不是咱们后面有徐州,我看拿下会稽,可真悬。”
“李家这么厉害?”
“别长他人志气!咱们大王以前打下徐州的时候,不也这样吗?那帮贵族子弟就是一开始眼高于顶,拼持久性,他们哪里比得上咱们!”
“听说打仗的,是李家那些小辈……一群小孩子也放出来打仗,不知道会不会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
“听说‘李信’了吗?”
一人提起这个人,一屋子人,都有短暂的接不上话。火焰荜拨,照着他们的脸。而提起这个名字,众人心里不可抑制地涌上恐慌感。这半年来,大部分人都是跟李信带的兵在周旋。少年郎君那种冷厉之风、诡谲之势,带给了他们不少压力。几乎每队与李信碰上的,都损失惨重。
“听说那是混混出身啊……怎么就和李家混一起去了……”
众人嘟囔着,却也有几人眼色古怪。等同伙们睡下后,这几个人凑在一起,乃是昔日在会稽跟随李信的混混们。他们说着“阿信怎么成李家郎君了”“阿信这么厉害我咋觉得郑山王不是他对手呢”。
再有一人摆了摆手,“你们也别把阿信看得太重。郑山王不是还没败吗?”
另一人忍不住道,“但我怎么觉得以信哥那蔫坏的脾气,他在耍着大王玩?你们说他在图谋什么?我可不相信信哥无欲无求啊。”
几人讨论了一番,百思不解,便各自散去。却仍有几人听着同伴的话后,目色闪烁,有退去之意。大雪封山,肚中饥饿,郑山王一直鼓励他们加把劲,可是当对方是他们昔日跟随的少年时,他们仍然心里没底。
总觉得前途暗淡,看不到出路。
总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熬不到春天就要冻死了……
趋利避害之本能,让这几个人连夜收拾包袱,偷偷摸摸地离开大部队,去投靠会稽。第二日,郑山王大怒,要派人去追杀,要杀了那几个人泄愤。被军师阻拦后,郑山王只好忍着火气,封锁了逃兵的事,好不引起众人的恐慌。
然世上有无法阻隔的墙。当有一人逃脱,便有更多人心里不安着,怀疑自己是不是站错队了……
李信用他昔日的名望,在郑大王的匪贼队中,破开了一道口。
“他们昔日皆是我的同伴,本就有些高估我,觉得我无所不能。半年来,我特意在打仗中,把名号撒得到处都是,就是要他们知道对面的人是我,”面对有郎君质疑自己太过目中无人的作风,面对三堂会审,李信丝毫不惧,还看着被他说得张口结舌的郎君,笑了笑,“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到哪里都说什么‘李信在此’?这有什么意义?”
他笑起来,那股子坏蛋味道,让被推出来质疑的这位郎君愤愤不平地坐下去。
他们都想到:哦,混混出身。李二郎还真是不讲究,丝毫不掩饰他出身。本来李家这么大,除了本家,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李二郎是从混混里走出来的。换个其他认回来的郎君,还不得藏着掖着啊?就李二郎作风独特,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出身不好了。他还利用他的出身给郑山王挖坑……
一长辈开口,“阿信继续说。”
“匪贼造反,总是有点儿拼运气的意思,”营帐中,外头落雪纷纷,屋中郎君们围案而坐,看少年郎君坐于中庭,手指帛画中几处攻略地势。他并不在意之前受到的诘难,仍侃侃而谈,“徐州之前州郡官员太顾着自己,对郑山王来说太弱,郑山王低看了贵族势力。他身边的军师顶多也就是认识两个字的书生,书生不投卷,不入世家走一趟,便永远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世家中人人读书有学识有眼界,郑山王与他的谋士看不到的东西,在这边,想来在座都清楚的很。例如,郑山王等人,连雪灾前后事宜,到目前来看,都没有意识到会带给他们的严重性。”
“不过也正是他们认识不到这种后果,才敢拼敢杀。我们这方畏手畏脚,倒也给了他们不少方便之处。”
“我的意思是,过年了,大家的心都不在打仗上了。或许可采取拖字诀,只等雪下的大了,困住郑山王一伙人。他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就地取材。而这就地取材,就有些讲究了……”
围坐的青年人中年人面上带笑,饶有兴味地听着少年郎君分析两边对敌的阵势。少年郎君们与李二郎同辈,有的非常佩服李二郎出众又清晰的思维,愿意听从一二;有的则始终心中不服气,听得有些坐立不安。
无论如何,当李信跪坐于中堂分析局势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尽数凝聚在他身上。
李信桀骜无羁,之前众人与他不熟,只听本家弟子说过。这大半年来,自李信从长安回来,当会稽守卫战开始的时候,李信以令同辈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速度快速在李家崭露头角,入了众人的眼中。他蓬勃向上,他是刀剑先锋,他满身光华。当他跳出来时,同辈中,已经无人能夺走他的光辉。
李家再没有这种敢想敢做、充满无畏的少年郎君了。
李家众长辈甚至开始思索:是不是应该把小辈们都放出去游历一二?小辈们规矩是好,但没有一个身上有李二郎这种引领群雄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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