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放心便是,儿臣不才,可做不来戕害手足的事。”承昭太子语气嘲讽:“定会留他一条性命。”
话落,见文宣帝还要说什么的模样,承昭气得拂袖去了。
承熹坐着未动,轻声叹了口气。承昭多年来与朝中重臣斗智斗勇,言谈举止早已至滴水不露的境地。此番却是动了真怒,想来是当真被父皇此举伤了心。
她又转了视线看向文宣帝,幼时那段晦暗的岁月浮现在脑海中,眸中嘲讽之色愈深。为帝多年,她的父王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心软得近乎糊涂。
瞧见母后眼中悲意,承熹摩挲着母后冰凉的手,想要拉她起身一起离开。皇后却摇摇头示意无碍,叫她先行离开。
承熹欲言又止,瞧见她面上的憔悴惫倦之色,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只得离开,留二人独处。
“陛下如此,又置我的承熹于何地呢?”听到皇后发问,文宣帝不知该如何答,她的声音飘飘悠悠:“当初他给承熹下毒,陛下说他年幼丧母,又受奸人挑唆,才犯下如此错事。”
“我不信他,可我信陛下。”
文宣帝抿了抿唇,方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轻巧巧挣了开,又说:“可他如今仍冥顽不灵,此番查明了幕后主使,陛下却还要护着他?”
她语气寡淡,声音低得像是叹息,听不出半分咄咄逼人的质问或是苛责。
可文宣帝一颗心微微下沉,这许多年来,她一直没给他起过什么亲昵的称呼。两人独处时她一直喊“你”,从不唤他一个更亲近的称呼。仿佛是近乎苛刻地守着心中的距离,不再靠近他一分,也不容他再靠近一份。
他从前还偶尔会丧气,后来习惯了,反倒觉得她声音温软,无论怎样喊都好听。
却只有在十几年前,两人关系濒临破灭之时,她才疏离冷淡地喊他:“陛下”。
文宣帝怕越说越错,再三斟酌才开口说:“合姝,他到底流着我容家的骨血,此番犯下大错不容辩解。可要他一条性命到底是过分了些……将他幽禁府中可好?”
皇后静静看着他,轻声问:“他没有军权,也从不参议朝政,却仍能收买臣子,联络贼人作恶。这般狼子野心的畜牲,幽禁府中可有大用?若是日后死性不改,伤到了我的孩儿,陛下又待如何?”
文宣帝静默片刻,抿唇答:“将他贬为庶人可好?合姝,你既为人母,该知我的苦衷。”他不由欷歔:“到底是我误了他,若是当年好好教养于他,他定不会生出如此祸孽心思。”
皇后看着文宣帝脸上深深的愧悔之色,扯出了一个凉凉的笑,手腕处曾经的伤痕一下一下挣扎得跳着,微弱的疼。
端懿皇后提起正红裙摆,行出五步远,盈盈下拜,跪倒在冰凉的金砖上。她仰头看着文宣帝,这人的眉眼鼻唇,眼尾的每一条细纹,鬓角的每一根新增的白发,她都再熟悉不过。
这是与她相伴二十余载的陛下。
这是与她同床共枕近二十余载的夫君。
这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糊涂帝王。
十八年前因为他的多疑,她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的迟疑不决,差一点也要永远失去自己的承熹。
十八年后因为他的心软,她终于能对他彻底死心。
心死如灰,不过至此。
她深深俯身,朝着坐上神情怔然的九五至尊叩首,额头紧贴在冰凉的金砖声,冷声道:“陛下圣明。”
文宣帝一瞬恍惚,似福至心灵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陡然起身,阔袖带翻了身前的杯盘,美食珍馐霎时一片狼藉。
那在他身侧相伴多年的人却已经走出了门外。
从来坐北朝南的帝王家,每日申时以后,看到的景色便只有逆光。此时只能瞧见她的背影,走入沉沉夜色之中。
肩背挺直,娥首高抬,像极了多年前那韧骨不折的样子。
☆、事败
大皇子府近日来愈发冷情了。
前两日,老管家把府中数十个下人聚在一块,把各自的卖身契都发了下来,领着他们面朝正院的方向跪下磕头。
人人脸上神情寡淡,心中或许还有些许欢喜,却没有对主子的半点不舍,连签了死契的三户家生子都在昨日走了个干净。
芸香是府里的大丫鬟,此时她站在最后头,待身边下人都走了个干净,这才上前接过管家手中的卖身契。
余下的一沓卖身契,大都寻不着人了。有的是曾经犯了错事怕被罚,私自逃出了府;有的是生了重病死在了府里;还有的,却是因犯了大皇子的忌讳被杖杀了。如今早成了孤魂野鬼,哪儿能来领这卖身契呢?
芸香从那一沓卖身契中找出了自己的,未看一眼,当着老管家的面撕了个粉碎。老管家先是一怔,随后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你这姑娘,怎的这般糊涂?”
“我不想一辈子做丫鬟。”闻得此话,老管家一怔,见芸香眼中满满是跃跃欲试的神采,她甚至克制不住心中欢喜,声音都比往日尖细一些:“我总得为自己搏一把。”
老管家长叹一声,摇摇头走了。
芸香涂好香粉,抹了胭脂,修眉描唇都做得极为细致,足足收拾了一个时辰,甚至还在十指上染了红蔻丹,唇畔笑意愈来愈深。
当初她是被婕妤挑来伺候大皇子的。那时大皇子还是个孩子,芸香却比大皇子大六七岁。而如今,大皇子未及而立,正是男子最好的时候,她却已经是半老徐娘了。
只是芸香平日保养得宜,又因是一等大丫鬟,用的粉黛胭脂都是好物。这么一拾掇,虽比不得水葱一般的小姑娘,却有别样楚楚动人的韵味。
芸香挑了一身浅碧色襦裙,瞧着挺满意。她这般年纪又未嫁人的姑娘如何挑衣裳可是一门大学问,年轻时喜爱的桃红鹅黄那些个颜色都不敢穿了,这浅碧色却大有不同,既能让人瞧着精神,又有岁月沉淀内蕴光华之美。
她亲手熬了消暑解热的绿豆百合粥,又做了石榴香饼,因记着大皇子的口味,一点糖都没敢放。小心盛在精致的食盒中,朝着大皇子的书房走去。
一路上,路过的所有丫鬟小厮都向她微微躬身行礼,好些人背后还背着包袱。芸香温婉点头示意,肩背却挺得更直了一些。
——这是一等大丫鬟该有的体面。可她想要的,又何止是这些呢?
叩响书房门入了内,芸香瞧见大皇子正伏案写着什么,便从食盒端出精致玉盘,温声笑道:“主子,歇歇吧,您来尝尝婢子新琢磨出来的点心。”
大皇子没抬头,只掀起眼皮略略瞥了她一眼,继续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没喝那粥,也没碰那点心,却忽的问:“你怎的还不走?”
芸香就等他问这句,此时微微一笑跪在地上,仰头凝视着他,水润润的眸子里满是爱慕之情,柔声说:“奴婢把卖身契撕了。”
容璟邰默不作声,芸香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只好继续说:“奴婢与您相伴二十余年,这条命都与您长在了一处,自然跟着您和皇子妃一起逃。无论主子日后是富贵还是落魄,奴婢都绝不离您半步。”
这几日来在盘旋在她心口的话此时说来,抑扬顿挫说得极为感人。若是常人听了,怕是会被这番深情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大皇子丝毫无动于衷,听了这番本该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也没作声。提笔又写了一句话,静默一会儿,问:“谁说我要逃了?”
瞧见芸香脸上笑意一僵,又面无表情淡声道:“再者说,我逃或不逃,又与你何干?”
芸香的脸唰得煞白,脸上的笑再挤不出来半分——自然与她相干,多年来她伴在主子身边,即便是好些年前够了年纪能离府嫁人时却仍死心留着不走,心中如何能没有打算?
主子落难之际自己却要留下来与他患难相扶,这般深厚的情分,主子此时不该感慨万千,握着自己的双手说“芸香,我定不负你”吗?可他为何话中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进的冷傲?怎么和她所想竟完全不一样?
更让她心惊的是,主子话中的意思竟是不打算逃?事已败露,难不成要坐以待毙?等着陛下来抄家问斩?
她知道主子把多年积攒下的金银都藏到了别处,此时这府中只剩一个空壳子。
她也知道府中有许多密道,虽她不知通向何处,这些年却有好几回看到暗卫进进出出。
若不是为了逃,主子费尽心思弄这些做什么?
而若是主子逃了出去,日后叫她做个姨娘,不比去做平民的妇人安闲自在?
主子是聪明人,多年谋划极少有不成事的,此番定给自己留了后路。怕是她的分量太轻,主子不想带着她逃吧……
想明白这一点,芸香紧紧咬着唇,扑在他身前哭道:“主子,奴婢不忍心瞧您这样。如今大势已去,却又未到山穷水尽之地,暗卫定能护着我们逃出去的!不管日后会有多少磨折,奴婢定陪在您身边不离不弃!”
她跪在大皇子脚边,哀哀戚戚哭得双肩颤抖,既表了忠心又诉了真情,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容璟邰漠然看着,仍是无动于衷。反倒在她双手抱住自己小腿的时候,蓦地皱了眉,重重一脚把她踢远了些,冷声道了一句“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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