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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朝驸马须知 (宣蓝田)


  那梦的最初是哪一年的中秋,母妃又升一品,做了婕妤。那时是文宣帝称帝的第二年,为先帝守制一年又三个月,朝中大臣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文宣帝又去宗庙跪诵三日,这才改元“文景”。
  文宣帝的后宫大多是称帝后扩充的,先皇临终前把他送上皇位,做了一个月的太上皇。为他选好的尽数是一品贵妃,母家是这京中乘续二百年的名门望族,各个出身显赫,连皇后也不外乎如是。唯有她母妃和另外两位低品宫妃是从皇子府中跟过来的。
  那年的中秋只提擢了他母妃一人,从四品美人升至三品婕妤,赐下明月阁,一时荣宠无二。
  次日母妃便从贤妃娘娘的朝华殿中搬去了明月阁,赏赐足足两个时辰才消停,他母妃把别的宫妃送来的贺礼都细细摩挲一遍,父皇赏下的几样更是一遍遍擦拭,捧在手中如获至宝,欢喜若狂似要跳起舞来。
  容璟邰不明白她为何这般高兴,她眼角眉梢都在笑,眸子更是晶亮亮的,抱着他反反复复说那几句话:“璟邰你看到没有?母妃定会为你挣到一个好前程的。”
  容璟邰微微笑了,转瞬间那梦境便如镜花水月般腾然散去。再转眼,这宫中所有人都在议论皇后有了身孕。听闻父皇喜之不胜,着令大赦天下。大赦天下本是登基之时才该有的普天同庆,他却只因皇后有孕便这般欢喜。
  母妃打着笑脸送了厚礼,回到阁中眼中喜色尽数散去,抱着他怔怔坐着,低声喃喃:“璟邰,你这么聪明,连太傅都常常夸你……又是你父皇的长子。”声音一点点变得狠戾:“凭什么要被后来的踩在头上?”
  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不知脑海中闪过了什么样的场景,竟低低笑出了声,“……呵,母妃总是要为你搏一把的。”
  他听不懂母妃在说什么,看着母妃嘴角笑意深深,眸光却极冷,迟疑着点了点头。
  再转眼,已置身漫无边际的迷雾之中,恍惚之间竟似有灯火飘飘悠悠悬在远处,他迎着那光的方向疾步赶上,见行在前头的几个太监手中各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朝着一个方向前行。
  近了,更近了,一年前父皇赏下的明月阁在迷雾中显露模样,只是里头却与往常不一样,没有丁点声响,不再是往日宫人来往的热闹模样。
  他看到母妃在缠枝绘嵌琉璃镜前细致涂抹妆粉,容色娇妍美若画卷,连几个神情阴冷的太监见了此情此景都怔怔半晌,久久不能语。
  领头的大太监想起方才接魏公公口信时,自己陡然一怔还不明所以问:“惯例不是一杯鸩酒和三尺白绫么?”
  魏公公眸光冷沉,淡声道:“怕是圣上气得狠了,只说赐三尺白绫。这等谋害皇嗣的罪妃,如何能一杯鸩酒让她畅畅快快上路?”
  言犹在耳,大太监连忙道:“娘娘好兴致,若是妆成了还是早早上路得好,子时前上路,那魂儿才能归到实处,过了子时便不好喽!”
  容璟邰提步走近,伸出颤抖的手指缓缓触上母妃的脸,他的指尖如雾遇风一般消散,渐渐变作透明,影影绰绰没有实形。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又是梦。
  婕妤静静不答,只用小指指尖挑起唇脂轻抹上唇。思量片刻,取一只长杆画笔挑了朱砂,在眉心处描出一枚精致的梅花钿。
  太监哼笑一声,“娘娘快点动作,奴才也好跟上头交代。”
  见她又调好螺子黛认认真真描眉,大太监冷了脸,都是将死的人了还这般矫情?这半年来,陛下都没入过明月阁一步,也不知道她临到头了这描眉画眼的给谁看?
  偏头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小太监手捧白绫躬身上前,声音阴柔温顺:“娘娘,请吧。”
  容璟邰怔怔看着,似充耳不闻。这个梦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任他在梦中再怎么挣扎呐喊都是枉然,只能一遍遍看着母妃被这几个小太监逼死。
  念及此处他低低笑出了声,这几个太监的脸都清晰可见,眼角一颗痣腮上有块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梦,又如何能记不清楚?呵,二十年前,几人就被他活活剐了喂狗。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婕妤面靥娇红,低眉垂眼忸忸怩怩,似十分害羞的模样,看着面前大太监软语求他:“公公去与陛下通传一声好不好?我有些话想说与他听。”见几人冷眼看着,婕妤缓缓抬眸,眉心轻颦垂泪涟涟,叫人看得心怜,“说完了我就走,再不惹他生气。”
  “娘娘可莫要不识抬举!”大太监耷拉着脸,冷声嘲讽道:“还是赶紧上路为好,如此陛下兴许还会高兴一些。”
  容璟邰盯着那大太监眼神极冷,母妃凄厉的痛哭声似炸响在他耳畔:“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婕妤跌坐在地捂着心口痛声哭喊,状若癫狂:“我六年前就入府了!是我头一个教会陛下人事的!她们都是后来的!!我与圣上同床共枕过二十六次!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是圣上亲自赐名的!!我是他最爱的宠妃!!他怎么忍心??”
  大太监嫌恶地瞅她一眼,撇了撇嘴,知道这人已经疯了,指望她自缢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淡声吩咐身后手执白绫的小太监:“勒死她。”
  那小太监抖得跟筛糠似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呐呐不语。大太监低咒一声,这折福寿的事他可不想沾。便另指了个胆子大的太监上前,把那白绫交到他手上。
  婕妤声音都抖了,面色更是惨白如纸,提着裙摆满屋子乱跑,哭得满脸是泪仪态不整,“璟邰?璟邰呢?”
  他的母妃从来都是宫中最美的女子,从来温婉动人,眸如翦水秋波,笑起来的时候连身边的丫鬟都看得呆怔。那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母妃这般狼狈的样子。
  容璟邰怔怔看着,明知自己已入梦魇,却仍一步步走上前想要护着她。乱跑的婕妤却从他的虚影穿过。
  旧事情景再现,又如何能改?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赤着双足只着中衣,那是幼时的他。小小的少年夜里睡不安稳,从殿外听得动静乍一见便是此情此景,扑上前来踢打扼住母妃的那个太监。
  婕妤紧紧抓着他,像落水的人仅有的一根浮木,满脸是泪其声凄厉:“璟邰,你救救母妃!你去与你父皇说,母妃知错了,母妃真的知错了!!”
  那孩子却被人死死制住,任他目眦欲裂咬破了唇,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被太监从后死死勒住脖颈,平日姣白面容涨得青紫,手指抓在那白绫上抽搐。
  容璟邰双拳攥得死紧,只觉浑身冰冷,渗透四肢百骸的冷,却明知是梦。在梦中,他救不了她。
  “婕妤还是快点上路为好。”大太监在一旁闲闲看着,甩了甩手中拂尘,拖长了尾音幽幽道:“免得吓到了大皇子。”
  婕妤听到了他的话,又听到自己的孩儿哭喊哀嚎,眼中疼痛之色愈深,却突然不再挣扎了,双手也不再死死抓着白绫,反倒一把将幼时的大皇子推开,反手捂上了自己的脸,嘶声道:“璟邰你别看!你别看!你不要看母妃!母妃这幅样子太丑了……你别看……”
  扼着她的太监面无表情收紧白绫,手下的人渐渐地,不动弹了。
  那被两个太监制住的少年硬生生被此情此景逼出一口心头血,眼中竟有丝丝血泪。那是幼时的他。
  红翡珠帘无端被萧瑟的夜风吹断了,珠子蹦着散落一地,清脆之声不绝于耳,像溅了一地的血点子。 
  大太监冷笑一声,扭头离去了。身后小太监正要抱走大皇子,那小小的少年却恶狠狠咬了他一口,从他松了力的怀中脱出,跌跌撞撞跑到婕妤面前。
  容璟邰缓步上前蹲在母妃身前,掌心贴在她脸上虚虚摩挲了一圈,合上了她死不瞑目的眼。
  梦中的少年也如他一般动作。
  千般故景都只在梦中。这许多年来,他还是凭这梦魇,才能清晰记着母妃的模样。
  再一转眼,他站在朦胧烟雨中,周遭万物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远远望着小小的少年跪在坤宁宫前。他在帝后起居的坤宁宫前跪了整整三日,也没人告诉他母妃的尸身在何处。
  他哭过闹过,只想将她好好安葬。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身心绝望,却也没有半点作用,那些从内务府新调来的宫人自有办法让他消停。
  经得此事帝后恩爱更甚。而在他父皇身边伴了六年的女子,几年来宫中人人艳羡嫉恨的宠妃,最终却是被活活勒死的。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像这宫中的笑话。
  他身着缟素跪在母妃的房门外,十冬腊月岁暮天寒。面前只摆着一个小小的火盆,火焰微弱摇晃,似下一瞬就能被风扑灭。
  母妃生前的衣裳,喜爱的首饰和蔻丹,养过的鸟雀尸体一样样扔进去,被火焚尽的味道焦糊刺鼻,连身后新来的宫人闻着都欲作呕。
  来传旨的大太监奉了司礼监掌事魏公公之命前来,要带大皇子去太和门前叩谢皇恩。那大太监乍一见他身上丧服,登时惊出一声冷汗,指着他厉声道:“放肆!圣上洪福齐天,身为皇子如何能着丧服?若是为了罪妃,更不该如此!大皇子是不知这皇家的规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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