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狗性子欢实,也不认生,不管见了谁都撒丫子往人身上扑,踮着后腿站起来足有大半个人高。直把好些姑娘扑得衣襟散乱,惊声叫着满园子乱跑。
姑娘们平日里养的宠物犬都不过一臂长,小小一只抱在怀里多讨喜。何曾见过这么大的狗?各个吓得花容失色。
重润见了她们这般狼狈的模样,反倒笑得打跌,直言道:“你们怕什么?那狗不咬人的!”却没一人信她。
最后那赏花宴不欢而散,好些世家姑娘连别馆的门都没进就扭头走了,怕是还跟重润郡主生了嫌隙。连几位公子看见那两只比猎犬还高大的狗,也吓得双股战战望风而逃了。
重润也不留他们,低声骂了句“孬种!”
最后留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位,跟旁人比起来算得上勇气过人,慢慢觉出那两只大白狗只是喜欢亲近人,性子倒是软和得很,这才彻底没了顾忌。
只是留下来的几位都受了冷遇,只有相府三公子许清鉴和重润郡主相谈甚欢,似乎早就熟识的模样。
所以这两日,京中好些人都传言重润郡主已经挑好了未来郡马,便是相府三公子了,嗑着瓜子等着看郡主上门提亲的热闹了。
*
相府。
座上的老相爷敛着眉,不置一词。放在桌案上的那一手时不时敲两下桌案,发出“笃笃”的声响,似陷入沉思。
三公子许清鉴得了下人回话说祖父寻他前来,入得书房后撩袍跪下,“祖父,您找我?”
老相爷抬眼看了他许久,只把许清鉴盯得一头雾水,却见祖父眉心突地一皱,不疾不徐问道:“我听闻,从虔城来的那重润郡主,似乎于你有意?”
许清鉴心下一紧,祖父一向是恪守规矩的人,相府家风也是出了名的严苛,听闻此事必定是极生气的。
前几天听人说重润郡主设宴选婿,他无心于此,本是不想去的。只是递进府的那请帖却在末尾留了“道口烤鸡”四个小字,笔力精湛气象浑厚,只有转角勾提时能看出女子的灵动来。
许清鉴见了心中一动——“道口烤鸡”,那日他给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便说过这道口烤鸡的。
初初来京、性子有些野不似一般姑娘,重润郡主这两点也与那姑娘对得上号,莫非……那日的姑娘就是郡主?
直到当日别馆入宴后,许清鉴这才确定了自己猜测,也是此时才真正知道重润的郡主身份。先前本觉得京城这么大,难有相见的机会了,此时蓦地柳暗花明,一时欢畅便有些忘形,与她相谈甚欢,倒忘了顾及旁人。
只是那日宴上郡主邀了许多世家公子或朝臣新贵,各个都是淑质英才,自己只在翰林院任了个闲职,便连父亲都常常告诫自己:若是没有这相府公子的身份,你什么都不是。郡主又哪里能看得上自己?
些许苦涩漫上心头,许清鉴正了容色沉声答:“坊间传闻,不过是捕风捉影。祖父放心,孙儿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
老相爷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心中一番思量,这才缓声吩咐道:“裕亲王乃外放藩王,为圣上所忌惮。重润郡主乃裕亲王嫡女,你万不可与她走得过近。”
轻吸口气,许清鉴点点头应下:“孙儿明白。”
那般明媚爽朗又有趣的姑娘,今后再不能与她见面了。失落难过不舍一齐齐漫上心头,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许清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位只见过两面的姑娘产生这般情思。
正当此时,却听祖父又道:“却也无须刻意疏远。”
“……孙儿不明白。”许清鉴不由颦了眉尖,他身为相府之子与亲王嫡女自然不该行从过甚。只是祖父却为何要他“不要刻意疏远”呢?特意如此交待又是为何呢?
老相爷微微一笑,神色讳莫如深,“你无须明白。照祖父的话做便是。”
许清鉴点点头,恭顺应道:“孙儿知晓。”
相爷不再多言,叫他离开了。
*
光禄寺少卿府邸。
光禄寺少卿前几日新上任,从五品詹事左谕德连升三品,跳到了光禄寺少卿的位置,不知得了多少人红眼。其府邸未换,只是门前匾额却已不是从前了。
此时主厅里头坐着四五个人,若是有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几位都是妥妥的太♂子♂党。寒门出身,有幸得太子青眼,如今才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自然感念至深。
因太子久居钟粹宫,宫中不便议事,每每有要事相商时,承昭便趁夜微服出宫与新臣议事。
一位官员拧着眉头沉声说道:“裕亲王这些年在东南,每年征募府兵,已超了亲王例制,似是仍有不轨之心。如今重润郡主与相府三公子互生情意,微臣觉得大有不妥。”
“微臣却觉倒也无妨。”另一位年轻官员轻笑着接口:“相爷膝下三位嫡公子,其孙儿一辈共十三位。其中一半入了朝堂,各有一番作为。”
“只是这三公子许清鉴为人淡泊,无心官场,堂堂相府公子只入了翰林做起了闲官,从来不受相爷器重。重润郡主若与他结亲,未必能从三公子那里得到什么。”
见旁边有人要驳斥,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还没说完,接着道:“更何况如今相爷已逾古稀之年,去年咱不还见他一个趔趄跌下那汉白玉阶、回府修养了大半月吗?相爷老态龙钟,思路迟钝,这两年在朝事上的精妙见解也越来越少。”轻嘲了一声:“呵,在朝中再留个一两年便到头了。”
“再者说,郡主若嫁给三公子,三公子即为郡马,按例是要随郡主回其属地的,又如何能与相府联络?若郡主此行果真为选婿而来,能配得上她的身份的也必定是重臣之子。”见众人都陷入沉思,又道:“重润郡主与相府三公子,身份倒也合适。三公子无心入仕,胸无大志,做这郡马再合适不过。”
“而等郡主回了虔城禀明父亲,再着人来京议这门亲事,三媒六聘来来回回备全了,怎么说也是明年的事了。”
承昭太子听了,觉得言之有理,此事遂不再议。
只是他们都以为重润郡主想与相府结成姻亲是想为她父王借势,却都考虑得太长远了。
重润从没想与相府结亲,只需利用三公子给他的祖父——许相爷传个话。
*
那日赏花宴上,重润似乎挑中了几个看得上眼的。只是到底中意哪个,却还拿不定主意,今日便又请了承熹和魏明珠来一起商量。
清风楼的雅间内,黄花梨木双拼月牙桌一头坐着公主明珠和重润三人,重润平日一身骑装,跟那俊俏男儿也别无二致。今日却特地换上了一身挂袖双结海棠红裙,虽这垂落脚踝的宽阔裙摆穿得她不自在极了,却是极美,一身海棠红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
承熹这里坐在一旁看她,只见她修了眉画了淡妆,侧脸线条精致,璀璨的银珠花钿垂落眉间,美得惊人。那串金铃仍系在她莹白皓腕上,十分灵动。
连承熹不由多看了几眼,更别提对面的三公子许清鉴了,直垂了眼不敢再看。三公子坐在月牙桌另一头,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十分紧张的模样。
重润看得好笑,笑眯眯出言道:“咱俩头一次相遇便相谈甚欢,那日赏花宴上再见,重润觉得与三公子甚是投缘。”
许清鉴面上一红,这话委实不知道该不该答,只好点点头没作声。
却听重润又得寸进尺道:“三公子丰神玉朗,雅人深致,想来这京城贵女许多都对你心生倾慕。那日赏花宴时,我见好几个姑娘都上前与你说话,说实话,我心底有些恼。”她慢悠悠道:“我想了两日才明白,自己到底恼什么。”
三公子本就面皮薄,听得此话先是一怔,随即白得剔透的脸涨得通红,想要解释两句又碍于二人身份不当,却又不想看她真的恼了自己,一时只觉手足无措。
重润笑得明艳,双臂贴上月牙桌,离他近了一些问他:“你可有意中人?”
许清鉴猛地抬头,坐在他对面的重润笑盈盈地看着他,又放缓了声音问了一遍:“你可有意中人?”
许清鉴怔怔摇了摇头,瞥到一旁的公主和魏家小姐神情惊讶,只觉尴尬得要命,恨不得落荒而逃。
可先前压制在心底的那两分旖旎情思噌噌冒头,他又不想离开,只能忍着对面两人的目光,简直如坐针毡。
见他神情慌乱却不答话,重润也丝毫不觉气馁,“我想了两日,觉得自己是极喜欢三公子的。不知三公子意下如何?”
许清鉴倒抽一口凉气,他自小熟读诗书,平时身边友人也都是光风霁月之辈,往常遇到的女子更是娇滴滴的姑娘,哪有重润这么言行无忌的?
他心中的好感才冒头,对方却已经“极喜欢”了?他家中也有好几个堂妹,哪一个芳心暗许之时不是患得患失的?再看郡主这般游刃有余,又哪里是极喜欢的模样?
何况这才第三回见面,郡主便如此说法,未免有些唐突轻浮。
只是看她神色,却又不像是刻意轻浮,只是言行无忌罢了。许清鉴心中无奈,她这般率真的性子虽和别的姑娘都不一样,却极合自己心意。见她兴致正好,也舍不得对她冷脸,只好温声避重就轻答:“不敢当得郡主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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