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覃都不爱听唐牧这明捧暗贬的语调,默默站在案前收笔卷纸理镇纸。陈卿怔了许久才问唐牧:“这个陈保,决计不能叫他上去。皇上如今年级轻轻就身体不好,将来万一病倒,整个大历朝还不叫他胡作非为反了天?”
唐牧却不欲与他多谈,端茶略展了展,是要送客的意思。陈卿仍是满肚子的话又不好再说,他几番见唐牧都带着韩覃,又方才在后院那般亲密,显然当初的小外甥女儿如今确实成了他府中的妾室。
或者他们旅途劳累还不够,晚上还要在客栈寻点人间欢乐。陈卿当年救拔韩覃与韩柏舟出大理寺时,也曾带着一腔正气,他性傲孤高,见自己搭救的小姑娘终于又落到唐牧手中,虽两人间的事情外人不便猜测,但终究胸中有些气堵,起身辞过走了。
唐牧闭上双眼却仍在椅子上坐着,韩覃铺整完床被以为唐牧已经睡着,过来才触他衣袖便见他双目立即睁开。一双眼睛盯着她那眼神竟叫她有些害怕,指着内间床铺道:“二爷,床被铺好,早些睡吧!”
“韩覃!你也觉得这大历朝的天下有些太荒唐了是不是?”唐牧起身,俯肩盯着韩覃:“无根无势的宦官们与二十年寒窗辛苦多少个日夜苦读过的儒臣们同治天下,通往军事重镇的道路给因他们的生祠而改道。五军兵马司的左都督要靠行贿才能通往自己的军事辖区,何其可笑荒唐,但它偏偏就真是如此,叫大历朝的男人们不由不汗颜。”
他自墙上摘下绣春刀抽出半片寒光凝目望着:“早晚,我要以自己为刃劈出个清明天地来。”
韩覃叫他这豪言壮语所盅惑,竟忘了他拿钱贿赂巴结宦官自己营着私产半清不浊介于黑白,并不是个真正的清官好官。她伸指在那刃上轻轻一点间指间一粒黄豆大的血珠随即涌出。
她抽手将指含在嘴中,见唐牧盯着自己,那眼神犹如那夜她到他床榻边时,他揉着自己颌下那颗痣时的神情,韩覃慌忙转身,几乎是逃出了他的客房。她虽在马车上尝了点甜头,可仍还怕他那不要命的折腾,这客栈不比马车上,若他果真行起凶来,吃亏的仍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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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到宣府镇,此地接冀晋而通蒙古,是边防重镇亦是集贸重镇,还未入城两边已是密密的商栈林立。同知黄公迟和总兵侯广皆在道旁恭候相迎。
唐牧此乃是为户部丈量土地,核实课税,见的是同知黄公迟。陈疏此来为那股安营扎寨犯边不走的鞑靼流部,见的是总兵侯广。几厢见礼已毕入城,黄公迟与侯广自然要设宴美酒来款待,一为接风二为压惊。
韩覃一个妇人随行自然不能上宴会,她在驿站独自一人吃完饭心中有些烦闷,便摘那幂篱戴上下楼,出官驿沿街逛起来。
北方的深秋天气,除了寒冷与大风,漫天刮起的黄叶外并无太多行人在街上。她回头见许知友远远跟着也不怕这陌生地方,索性沿这直直的街道一直往下走着,一路上有临街的商栈酒铺,亦有院子里高吊的酒幡糖茶铺子,还有些出售皮货的摊子摆在路旁。
如此寒天的擦黑夜晚街上已无行人,有个妇人竟还守在皮货摊子前,见韩覃过来远远笑着,待她行到皮货摊边上,那妇人忽而笑着开口说:“夫人,看一眼皮货呗!”
她脸上谄媚的笑与忐忑的神色叫韩覃想起自己在龙头山时每逢下山去卖樱桃,亦是这样惴惴不安的等着人客。她身上还有几文钱装着,遂走过去翻拣那皮子,风沙刮过一天的东西,拎起来泥沙簌簌往下掉着。
忽而院内跑出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子,头上沾黏在一起又脏又乱,梭着只手指轻唤道:“娘,弟弟饿了要吃饭,我们也饿了。”
那妇人虎脸推了一把孩子:“一天未曾赚得一个铜板,吃什么,吃我身上的肉?”
韩覃又忆起在大理寺坐牢时的柏舟,亦是这样脏脏粘粘的样子,整日的嚷着饿。她提起只狐皮问道:“多少钱?”
那妇人忙伸了两指:“两文钱。”
见韩覃不语,她又忙道:“一文八个铜板也使得。”
韩覃掏出身上大钱数了数,将五文钱递给她:“我拿这两条!”
总共两条狐裘,那妇人开张赚得一注,替她串皮子时手都有些抖,等不得韩覃走远就去推那小女孩子:“快去对面赊些米来下锅,你告诉掌柜,我晚间就去给他结米钱!”
韩覃一阵心酸,见许知友仍在身后远远跟着,遂转身又往回走。
她一人行得许久,忽而一阵马匹自身后奔驰而来,她站在路旁待那马群走完才要回头,却见一匹马回策而来停在路上。
是陈九,他在马止俯身盯着韩覃看了许久,翻身下马叫道:“陶娘子!”
她戴着幂篱他竟都能认得?韩覃拈帽沿行礼,唤道:“奴家见过陈督主!”
陈九背手持鞭站着,盯着韩覃看了许久,轻声问道:“咱家冒昧,能否请陶娘子摘下幂篱?”
韩覃应声摘了幂篱,抬眉望着陈九,就听他说道:“咱家还年轻的时候,十分喜欢友人家的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脸儿圆圆下巴尖尖,嘴甜心巧十分惹人喜爱。若那小姑娘长到如今,也当有陶娘子的年级与容貌,可惜可惜!”
“督主友人家的小姑娘,如今又在那里?”韩覃亦盯着他,问道。
陈九那如刀劈出的皱纹在暮光下微微柔和:“他祖父父亲一辈蒙难入诏狱而死,她与母亲一系也入了大理寺,几年后听闻出狱,咱家也曾寻人问过,不知所踪。”
韩覃一笑,敛礼欲要离开,就听陈九又说道:“那时候咱家也不过替太后在佛堂燃灯颂经的一名老宦官而已,自保尚且无暇,更无力救拔那小姑娘与苦难中,如今想起,追悔莫及。”
他或者已经认出她就是韩覃,这番言语诉及自己难处又是为何?
韩覃见陈九仍盯着自己,柔声说道:“陈督主不必自责,天下间的人不是稻谷能独立生长,她亦总有沾亲带故之人,想必是叫家人迎走了也不一定。”
陈九想起老友韩复,并韩复家那个与这小娘子容颜相似的小娇娥,随即亦是一笑,转身走了。
韩覃还未进官驿院子便迎上唐牧,他身后跟着巩兆和提行李,拦了韩覃道:“小的寻了处好客栈给二爷与表姑娘住,这地方人多叨扰太过烦闷。”
唐牧是无论如何,行止坐卧上不肯屈就自己的人。宣府虽地方小但因来往商旅众多,客栈却有许多上好的。巩兆和索性包圆一间客栈独给唐牧一行人住着,韩覃替唐牧铺整被褥时提及在街上碰见陈九,自己戴着幂篱他竟也一眼能认出。
唐牧低头临帖,笑言道:“他管着东厂下辖锦衣卫,整个大历朝无论贩夫走卒还是王公亲贵家里,只要他想就没有不能知道的事情。他这是在试探你,他与韩复为好友,韩复与你父亲是隔房兄弟,到你姐弟难中竟不出手相帮,如今他怕你果真是韩覃,而因往事对他心中有龃龉在我面前言些不利于他的话,才会特意要到你面前言明,替自己明辩。”
韩覃仍旧好奇:“我便是在你面前说些不利于他的话,又能如何?”
唐牧低头微微笑着:“如今他想爬到那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上去,于人于力都需要我的帮扶,自然怕你说闲话叫我生厌于他。毕竟陈保和他,我亦要选一个能对自己有用的。”
韩覃隔案问唐牧:“那为何您不扶陈保?”
唐牧摇头:“那是个失了人性的畜牲,就是以我性命作挟我也不会扶他。”
韩覃笑起来:“这不就完了,终究您还是要扶陈九的。”
唐牧搁笔对案望着韩覃:“你看陈九如今一副谦卑样子,等果真当上司礼监掌印,我与他攻守互换,往后就该我求着他了。”
他忽而止笔抬头,厉声喝道:“谁在外头?”
巩兆和应道:“是奴才!”
唐牧摘刀出门,左右四顾后叮嘱巩兆和:“今夜不能睡,给我熬得一宿明起再睡!”
巩兆和应过,仍在外守着。韩覃亦听闻东厂的番子与锦衣卫的人无处不在,有时候潜到大臣家的房梁上听私话,听完随即报到厂督那里,无论有无反意,只要那厂督瞧着这大臣不顺眼,顺便栽个赃便要拿下诏狱。
她猜方才唐牧或者是怕有厂卫的人在外偷听,才会出言厉声,此时便不敢再言,默默收拾过笔墨回自己客房去睡了。
唐牧那厢并不清静,至半夜时还有人外出,听说话声音像是宣化府的地方官们,正在同他们一起商量地方政务。
☆、第39章
宣化府同知黄公迟府上内院中,东厂督主陈九闭眼仰头听着手下番子的回报,听完一声冷笑:“唐清臣倒是说了句实话,陈保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牲。”
但他也不比陈保好多少,不过掐着佛珠会装良善而已。
他拈着串一百零八珠的星月菩提从两头往中间数着,拈到母珠时调头过来重新开始拈起:“想必他说的也是真心话,他是君子,咱家也不能负他,今夜就帮他一把!”
这夜韩覃才睡不得多久,就听外头有人敲门。她坐起来喝问:“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