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宇将自己相逢韩覃之事一一细述给唐逸听,讲完后见唐逸不发一言,遂问道:“但不知她与你们府上,又是什么样的缘份。”
他等了许久,才听唐逸开口说道:“她曾在这府中做过几天我的小姑母。”
这没头没脑的话倒叫陈启宇呆住,竟不知从何问起。唐逸起身收了卷轴上楼,下楼见陈启宇仍在楼下站着,拍拍他肩膀道:“既然人拐子在顺天府关着,咱们去会会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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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园饮冰院中,陈卿与唐牧亦在聊韩覃。陈卿苦笑:“一个朝庭四品佥都御史府上的小姑娘,最后沦落到她那样的境地,着实悲惨。”
唐牧道:“官场倾轧而已,有多少朝中大员但凡有罪都要满门皆诛,她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寻她一事,我看陈大人你就此止手吧。”
陈卿一怔:“为何?”
唐牧一笑:“她此刻就在我家内院。”
陈卿腾地站起来:“竟是你唐清臣拐的?”
唐牧摇头:“我还没有不堪到那种地步,不过凑巧而已。既在我这里,此事你也就不必再管了。我想你此来也不单为这么点小事,何事,说吧。”
六年前抓捕白莲教教首无生老母,并借以无声老母最后在朝扳倒查恒,是太子一系对于虎视眈眈的景王一系最沉重的一击。而后先皇大行,太子顺利即位,宋国公陈疏加封太子太傅,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陈卿亦水涨船高如今独掌大理寺。
但无论宋国公还是陈卿都深知他一府如日中天的气势,事实上皆来自于默默无闻替他抓捕过无声老母的唐牧。所以陈卿对于唐牧有颇多容忍,在他面前也再不敢耍自己孤高自诩的脾气,虽他年长,反而似小辈一般总要怀着些谦恭。
陈卿暖昧一笑:“清臣,听闻人言你最近很爱好些小寡妇,但既是男情女愿便也算不得什么罪过。可你也太过大胆,御马监监正常德才死几天你就敢把他家的小娘子弄到自家内院里去?”
唐牧亦笑起来:“我一没上青楼二没上楚馆,又不进娼门去嫖风,不过买了个妇人回来睡几天,至于她原先是做什么的却不大管,只要身世清白身上没病,都使得。”
陈卿见他站起来在堂中踱着步子,自己也跟着站起来。这屋子里整套黑酸枝的家具有了年头,浸润过岁月所景的东西,明亮到能倒映出他的影子来。陈卿说道:“御马监除了与督抚、兵部共执兵柄外,还监理着皇家的草场,皇店,在咱们大历,御马监与户部分理财政,是内廷的管家。
常德死后,御马监掌印太监陈保委下任来,说常德盗走了御马监三年内的帐本,叫我务必要将帐本找回来,否则他无法给皇上与皇太后交差。我如今为职所逼要查此事,查到他娘子头上,还请清臣兄请那小寡妇出来我见上一见。”
唐牧回头,在那各色石片镶成繁花的屏风前站定:“若只为查帐本,内廷的事情我不沾。”
他招手叫巩兆和进来:“去请乔娘子出来,叫陈大人在此问话。”
说罢转身出门一直进到内院,过穿堂又到后面夹巷,远远就听得韩覃那院子里鬼哭狼嚎。唐牧行到院门口,见韩覃也不知从那里搬来只太师椅坐在屋檐下,仍是方才那酒红色的高领褙子并浅灰绿的比甲。
阳光洒在衣服上颜色深沉而又艳惑,衬着她一巴掌的小脸儿莹润娇艳带着微酡的红,仿如吃过微酒一般的艳丽。她身上并存着小姑娘的纯真与少妇才熟透的风姿,他身体还记忆着昨夜那场欢事给自己两生的酣畅淋漓,可她萌圆两只眼睛里那属于小姑娘的纯真之态,又叫他怀着深深负罪感。
唐牧负手站在门外看着,就见韩覃问那满身滚刀肉的老妈子:“柳妈妈您再说一遍,我叫什么名字?”
柳妈妈嚎道:“韩覃,娘子您叫韩覃。”
韩覃拍着椅背又问:“那怎么到你手里我就变成了陶金枝了呢?”
柳妈妈仍是哀嚎着:“老奴真的只是瞎了眼,还请娘子恕罪啊!”
韩覃横眉,指着下面的人叫道:“给我接着打!”
那柳妈妈吃得几棍子才知这一棍子抵得官府里的三棍子,她尖声叫道:“你一个穷途末路的寡妇,我扶你到这深宅大院中当个贵夫人,如今得势了,你就恩将仇报,天杀的哟,造孽哟!”
韩覃气的两只手连连拍着椅背,伸脚尖脱下鞋子来递给珠儿:“珠儿,拿着鞋子给我狠拍她的嘴巴,把牙全给我打掉!”
下来是那牙婆常妈妈,常妈妈在自家也只是个会迎来送往嘴甜心黑的老婆子而已,到此见柳妈妈叫人从腰到屁股打了个稀烂扶起来时肉一块块往下掉着,才趴到凳子上竟就晕了过去。如此软噗噗闷打了七八十下,韩覃才道:“行了,换一个。”
她说要收拾几个人,唐牧以为至多不过一两个,谁知院子里捆了男男女女六个人。一个打完接着一个,熊贯手里有的是力气,把那几个婆子皆打的皮开肉绽。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时,韩覃终于起身,她本是瘦俏长跃的身形,抱臂肃脸站着绕那壮汉走了一圈才道:“把他两条腿给我卸了!”
熊贯啊了一声,挑眉问许知友:“卸腿?你卸过没有?”
许知友道:“卸倒是卸过,但这毕竟是顺天府提来的人,卸成一半送回去怕不好吧?你去前面问问管家,他说卸咱就卸。”
唐牧进院子穿过两排肃立的下人坐到那太师椅上,侧首问韩覃:“就是这些人拐卖了你?”
韩覃觉得自己如今恰如趁主人气势嚣张的小狗,站到唐牧身边点头道:“是!”
唐牧仍还笑着:“那就卸,卸掉他的腿。不过你要拿刀卸也太腌偺,弄的这院子里血流成河还得费力清理,就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再送回顺天府吧。”
韩覃也知他是要给自己台阶下,遂一笑置之,转身进了屋子拣张椅子坐下,见唐牧跟了进来,连忙揩着眼角笑道:“今日我才知报仇血恨的痛快,其快意堪比当年我将锥子扎进如了的眼睛。”
珠儿与珠儿端着盘子进来,一成套的密瓷盘里摆着蒸梨与糖蒸酥酪与一整盘子剥皮剔核透莹莹的荔肉。唐牧亲自接过酥酪搅得几搅才递给韩覃:“吃了它。”
韩覃接过来吃了口,冰凉沁透的酸甜味儿。她虽坐在那里未动,却也因心情紧张出了一身的燥热,虽是九月的初秋,如今却还未凉透,她一勺勺挖着吃完,见唐牧抚着只茶碗双目盯着自己,仿如仍是当年逼自己吃饭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透起一阵凄凉:“二爷,奴家并不是您的外甥女儿,您不必刻意如此。”
唐牧推那碟子荔肉到她面前:“我亲自交待厨房送到冰室镇过的,快吃掉它。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依旧太瘦。”
韩覃下意识摇头:“我并不瘦,而且还壮得很。”
唐牧上下扫她一眼笑起来:“你瘦与不瘦,我比你知道。”
韩覃忽而意识到他或者是在暗示昨夜,但他面正声诚表现的恳切无比,反而叫她不知该如何发作。唐牧等不到韩覃吃完,见巩兆和在门上绕着,忙又出门往饮冰院。陈卿已经询问完乔惜存,正站在窗前等唐牧。
唐牧迎上来问道:“可问到什么有用的没有?”
陈卿一笑:“事情复杂,我还得慢慢往下查。”
唐牧点头,见陈卿要走,一直起身送他到怡园正门青砖照壁外时,才说道:“关于韩姑娘在我家中的事情,还望清极你勿要再告知于别人。”
陈卿皱眉:“为何?”
唐牧道:“并不是凡事皆有原因,陈大人只记得不要再告知他人就好。”
陈卿凑上前故意挑衅:“并不止我一人知此事,顺天府上下捕块衙役们才抓了拐她的那一伙人贩子,难道我能封得了顺天府衙役们的嘴?”
唐牧却不接他的茬子:“顺天府府尹师承德那里我已打过招呼,他上下已有一致说辞,这你不必操心。”
陈卿有些疑惑不解,尤其他又还是个少年性子,满脸询咎盯着唐牧:“清臣,你对那小女孩究竟有什么样的想法?当年你不肯送她走,我就觉得有些怪异,你莫不是……”
见唐牧脸色渐沉,陈卿摆手道:“算了,是我小人之心。但她既在你这里,你当作小姑娘来养着,往后寻个好人家将她发嫁了也很好。若你找不到好人家,我叫我娘或者我夫人替她各处打问打问也使得!”
唐牧缓缓抱拳道:“暂时还不行,这事情以后再说!不过我得谢谢你。”
他的傲慢皆隐在平常笑呵呵的谦恭中,如此正式而诚恳的感谢倒还真是头一回。
陈卿以为唐牧是愿意的,笑着摇头,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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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在这公房中稳坐了七八年,如今眼看还要继续再坐下去的师承德正在他堆积如山的公文后面翻卷宗,抬头就见唐逸一袭白麻交衽长衫的唐逸外披着一件本黑的披风,与穿着官服的陈启宇两个站在公案前面冲着他笑。
他明知他们所为何来,起身擦了把汗指着面前圈椅说道:“二位坐!”
唐逸抱拳叫了声师爷爷,师承德听了一笑,见唐逸两只手似是要往他的公案上靠,终怕碰乱他那一案头的公文没敢碰上来,笑问道:“小阿难,何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