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掰着手指:“咱们得有一匹好马,还得有水囊,一个大大的干粮袋。还得背一口铁锅,我生火生的极好,只要有三根柴就能烧开一锅水,所以洗衣做饭什么的二爷全不必操心,我会替你打理好的。”
唐牧一笑,眸子却是冷的:“睡吧!”
*
次日一早起来,韩覃才睁开眼睛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唐牧亲自端着药碗,持调羹就要往她嘴里喂:“吃了它!”
他如今倒是理直气壮了:“否则怀了孩子,你挺着大肚子怎么与我去一起出门?”
韩覃接过药碗,趁着唐牧穿朝服的间隙,盘腿坐在床上一调羹一调羹往嘴里送着。唐牧在镜子里望见她总往嘴里送着调羹,温声道:“这药里头有黄莲,苦的不能再苦,你一口送了它岂不好,如此一羹羹要抿到什么时候?”
韩覃反敲着碗示意自己全吃完了,接着推了碗,闷头又闭上了眼睛。唐牧接过那碗出了门,韩覃这才又翻坐起来,将那只渗了满满汤药的枕头扔到了地上。
这一天她自然也是等的提心掉胆。自傍晚起在饮冰院坐着等唐牧,等到掌灯时他还未回来,倒是等到个匆匆而来的陈启宇。他显然是奉唐牧之令来取什么东西的,进屋见是韩覃,先叫了声师母,又觉得有些怪异,接着叫了声韩覃。
韩覃站起来问道:“二爷怎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陈启宇也知她怕是在担心李昊或者要于朝堂上迁怒于唐牧,遂开解道:“今日一清早宋国公上疏辞了左都督之职,内阁辅臣们今日与皇上廷议,便是议这兵权的归属,先生是首辅,自然缺不得。大约今夜他是回不来的。”
韩覃满心以为唐牧今天一清早必得要叫皇帝一道旨令贬到海南去,谁知竟还在内阁办公,不由有些好奇,遂又问陈启宇:“难道今天皇帝未对二爷发怒?”
陈启宇一笑:“就算是皇帝,他也得要守律法,以律法而治臣下的罪过。他之所以昨日对二爷发难,是因为牛富那个老内侍,那老内侍昨夜急病暴亡,如今死无对证,而从别的事情上皇上也挑不出先生的过错来,他如何能对着先生发难?”
韩覃不懂朝政,却也觉得陈启宇说的也有些道理,心又放下了几分,遂转身进了内院。这夜唐牧果真不回来,非但这夜,此后接连七夜他都宿在宫中。她一人在怡园呆的无趣,又炭行也生意清减不必操心,恰这日寇氏来访,便与她二人坐在一处闲话儿。
唐世乾如今也是朝中二品重臣,又与寇氏无所不谈。而寇氏的父亲寇勋一直在吏部,于朝政任免之事也十分的熟悉,所以寇氏一张嘴说的便是朝政:“听闻这些日子朝廷叫着要变法,二叔身为首辅,只怕是最忙的一个。”
韩覃也听人人都在谈变法变法,却不知究竟怎么个变法,遂问寇氏:“但不知是怎么个变法?”
寇氏道:“别的也就罢了,我听闻人们议论最多的便是首辅之职。原来,咱们朝的首辅都是按位递进的,首辅下去,次辅顶上去便是首辅,依次类推。变法之后,听闻首辅要从三司六部的诸位尚书并使臣之间选择,九卿三司六部中人人都得参与廷议,获持最多得才能做首辅。
若是如此来选,只怕那首辅之位仍还是咱们二叔的。毕竟他的底子摆在那里,如今朝中年轻一派的官员皆是他的门生,支持的也都是他。”
韩覃再问:“那为何到如今还未选出来?”
寇氏面带难为,压低了声音道:“听闻是皇上那里不能通过。要知道虽是三司六部选首辅,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皇上那里,只要他不肯点头,大家就还得重新选。”
所以现在的情形大概就是,首辅自己要变法,而变法之后,他却因为自己所设定的规则而无法继续再做首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约也不过如此。
送走寇氏,韩覃正坐在窗前饮茶,听得一阵帘响,却是唐牧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七八天不见,他满面胡茬,韩覃竟一眼未能认得出来。
唐牧一路解着朝服,扔了朝服直接就将韩覃压到了条案上。外院的书案是按他的身量打的,韩覃趴俯在上头脚都沾不到地,遂两腿反攀在他的腿上。她好容易一回未吃药,此时满心等着怀个孩子,生怕万一怀上了却要叫唐牧糟弄掉,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喊酸,逼着唐牧半个时辰不到便完了事儿,这才问:“皇上竟到如今还未贬你?”
唐牧换了架子上挂的公服,冷哼一声:“我一不触法二不受贿,他为何要贬我?”
韩覃端了杯茶过来,待唐牧坐到了书榻上,顺势便坐到他大腿上:“我以为疾刀乱剐,总能有个快死,谁知竟是钝刀磨肉,这一下下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难道他真要你死才肯放过你?”
唐牧见韩覃果真忧心忡忡,也知这七八日来只怕她为自己担惊受怕也悬着一颗心,不知为何,心里那些芥蒂忽而就烟消云散了。
冷了七八天,他总算想与她谈一谈了。
*
那还是他做帝王的时候。他唯一的女儿,也是宫中唯一的公主,那一年只有八岁。
坤宁宫的西殿,他午后踱过去看她。五色琉璃雕藻的檐廊下,半尺宽的朱漆围栏。那小丫头与她的乳母相对而坐。他很少见她笑出那样的表情来,遂站在葡萄架遮后静听。
那乳母翻开本书,读道:“今天是我到东宫的第三天,听闻东宫因为不肯吃药……”
“嬷嬷,你错了。要从在床上那一段开始!”她打断乳母,给乳母一个十分狭促的笑,便仰头靠在柱上,闭上眼睛唇角含笑静听。
乳母对着公主亦是了然于心的一笑:“在床上相对坐着,他吻上我的唇,舌间的甜意叫我心慌意乱。怎么办?他解了自己的衣服,捉我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我摸了摸,光滑,坚硬,略有些冰冷。
我的心狂跳着,不能自抑的想靠近他,想拥抱他,我整颗心,整个人都是空的……”
白话书成,淫词靡调,一个乳母竟给八岁的孩子读这种东西。
彼时还姓李,还是天子的唐牧听到这里如焦雷轰耳,气的遍身毛发皆竖,当时就命人将公主的乳母拉到宗人府,杖毙!
后来,那本《我与东宫》便流落到了他手中。
几百年来,后宫多少嫔妃,也没有人如那韩鲲瑶一般,写出那样香艳*的书来。而那乳母,也不知从何处翻出那本两百年前的书,用来教坏他的女儿。
当然,重活一世,唐牧也未曾想过他竟会遇到那个亲手写就《我与东宫》那本书的韩鲲瑶。
辗转两百年,唐牧仍还记得韩覃亲笔描述过的,她与李昊之间的爱与绝望,从第一次亲吻,到两个孩子关于人事第一次的冒险,再到她如何扮成小内侍偷偷渡入乾清宫与他幽会,听到太后来巡的消息时的仓皇而逃,她写的有多详尽,他便记得有多详尽。
彼时的他,曾经羡慕、嫉妒过那份爱情。
一个皇帝,可以不必去操心后嗣,不必权衡于后宫的雨漏均沾。与一个女子,如民间夫妻一般,平平淡淡。却也恩恩爱爱。在读过那本《我与东宫》之后,他再未临幸过后宫其她妃嫔,那刻板木讷的皇后,若天可怜见不必早亡,他是决心从此只守着她,与她共老的。
他本是个读者,如今跃入书中,爱上那书的作者,在爱情中,却仍然是个旁观者。
*
“在怡园后门上,若不是你突然冲过去把李昊拉出巷子,该被疾刀乱剐,或者钝刀割肉的那个人就应当是他李昊,而不是我唐牧了。”唐牧推韩覃站起来,搁了茶碗道:“我如今所承受的,也不过是你的选择而已。”
那怕宣府那一回她犯了那样大的错,唐牧也没有像今天一样,看着她时眉间一股恨其不争的蔑视与冷漠。那夜因为她的刻意奉迎他未发作出来,之后冷了她这七八天,今天是要挑开脓疮算总账了。
韩覃慢慢垂下脸皮,站了起来:“二爷,他是你李姓王朝的皇帝,是你的祖宗,你若杀了他转而去辅佐一个异姓人,那你来此的目的,岂不成了个笑话?”
唐牧亦站了起来:“我如今姓唐,不姓李!”
“二爷,无论你会因我而遭受多大的牵连,无论你沦落到何种地步,我一定会陪着你。若是真到了死的那一天,你上法场,我在场外毒鸠陪你,如何?”
“李昊不是孩子,他是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可在你眼中,他仍是孩子一样。你为了让他逃出我的包围,心甘情愿陪我这个老古董一起死,情意之深,竟叫我都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唐牧一字一顿,转身戾目盯着韩覃问道:“如此深沉的爱与牺牲,他是否能感受到?”
“二爷!”韩覃几乎结舌:“我若是果真爱他,那一天压根儿就不会出皇城。”
唐牧一声接一声的冷笑:“韩覃,你可知督察院督察使陈恪?”
“知道!”那是陈卿的哥哥,宋国公府的世子,韩覃当然知道。
“那一天,陈恪带着伏兵就潜伏在外皇城原本属于司礼监的直房内。若是李昊强行拘押不肯放人,我便是血洗宫城,也要把你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