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忖了片刻道:“自然会!”
韩覃险些站立不稳,自他手中抽过那张方子才要出门,便听内间一个声音叫道:“二姐姐!”
韩覃回头,便见韩雅穿着件绛色碎花棉布长袄,梳着妇人髻,头上只得一根木簪,但面色光亮,倒比原来在韩府时好看了许多。她手里端着只箩,箩内满满的僵蚕搁到了柜上,出柜台拉着韩覃的手叫道:“我竟不期能遇见你。”
两姐妹拉着手坐下,韩覃反问道:“你不是去了秦州,怎么会回京城来开药店?”
韩雅回头扫了那秦显一眼,撇了嘴道:“还是有唐二爷的几个人相护着,到了秦州之后他们秦家才免强让我进了门。可公婆还记着当年我娘侮辱他们的仇了,一天好日子也没给我过过,倒是白搭钱在那里置了一处药店。后来我们见日子难过,而我手里还有些积蓄,索性就重回京城来,在这里开家药铺,虽如今苦一点,可慢慢熬一熬总会出头,是不是?”
韩覃再回头,那秦显连忙揖礼唤道:“二姐姐!”
她手抖的厉害,捏了捏韩雅的手道:“我恰就在不远处开炭行,既回来了,明日往我炭行来,咱们姐妹聊一聊。”
揣着那张药方出了秦显家的药铺,她也不往炭行去,径直一人穿城回了怡园。她远远见巩兆和与熊贯等人皆在饮冰院外,心知此时唐牧只怕已经回来了,遂自后院绕进去。
隔着屏风,韩覃隐约能瞧见厅里除了唐牧与刘瑾昭外,还有一个老内侍。那内侍恰是她上一回入宫的时候,要她往外通传消息的那个。唐牧站在窗前,刘瑾昭坐着,那老内侍垂手躬腰,屏息站着。
内侍道:“自打牛素偷偷减了皇上香囊内的颠茄,皇上晚上终于能睡两个时辰,厥过去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刘瑾昭一声冷哼:“这倒好,他有更多的精力批阅奏折了。若身体再好起来,放权内阁独立批阅奏折就更加没有指望了。
这样下去不行,你得想办法叫你那些干儿干孙们把他引到永宁宫去住上一宿,或者韩清姑娘能受孕,有胎孩子,咱们也算有备无患。”
唐牧摇头,转过身来扫了一眼屏风,他肯定已经听到韩覃的气息,却并不在意。
韩覃静静的坐着,揉着手中那张药方,直到刘瑾昭和那内侍离去之后,才将那药方攥紧在手心,转出屏风问唐牧:“皇上的晕厥还未好?”
唐牧簇眉笑望韩覃,似是而非答道:“只怕还需要些时日。倒是你,总算肯放下你那炭行的生意,回家来照应照应我了?”
韩覃一笑:“你不是也很忙,十天之中,至少八天宿在外头。”
她转口仍是诱问唐牧:“我方才听那老内侍说牛素偷偷减了香囊内的颠茄量,可见他那香囊内仍还是有毒的。二爷您这样做又是为何?难道您不想叫皇上的身体好起来?”
唐牧在屏风前缓踱着:“他若身体好起来,倒要拖慢我们内阁办事的效率,所以不如先拖一拖,缓一缓,待我们着手处理了南京的事情再说。”
“可我方才还听刘瑾昭说什么幼帝不幼帝的,二爷你们如今的打算,是想让皇上留个后嗣,然后就让他拖着病躯慢慢死去,到时候你们内阁辅幼帝而治国。没有皇上拖慢内阁理政的速度,只怕二爷想要治世的理想,就能很快实现。”
唐牧摇头:“那是最坏的打算。若皇上如今就肯放权内阁,辅他比辅幼帝更容易。”
“可你还是有这个打算。皇上之所以不肯放下权力,是因为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这王朝天下是他的,他得对天下的万民负责,对士庶负责。朝臣有忠有奸,奸者远之,贤者近之。可既身为一个凡人,他没有神的眼睛,当然也就不能肉眼辩忠奸,他不能辩忠奸,不知道谁是贤臣,谁是奸佞,所以才要事事躬亲,生怕要叫奸人所误,而愧负于这一国的百姓。你做君王的时候,想必也是如此所想,若是当时的你,肯放权内阁吗?”韩覃问道。
唐牧摇头:“不能。”
韩覃缓揉着那张药方道:“这就对了。你做不到,他也做不到。所以你最坏的打算便是要辅幼帝,到那时,你做个集权首辅。这也正是你不肯把皇上香囊内的颠茄全去掉的原因,对吗?”
“韩覃,关于朝政,这些皆不该是你管的事情。你只需记得,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何种地步,我必会护你一世平安就好!”
韩覃冷笑着铺平了那张药方,展给唐牧道:“你只打算让我一世平安,可没有想过将来会有后代子嗣,概因你知道无论是辅李昊还是辅幼帝,以你如今渐渐狠戾独断的手段来说,都不可能会有善终。所以才一直给我服避子汤,对不对?”
唐牧显然也十分吃惊:“这东西,你从那里拿来的?”
韩覃往后退着,指着唐牧道:“我当初愿意嫁给你,是因为你说你能让普天下的士庶过的更好,让男子们能挺起脊梁骨,让妇人们都能堂堂正正行走于天下。可我没想到那代价会是永远都不会有我自己的孩子,二爷如今的手段太可怕,行事也叫我胆寒,我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下去,吃药吃到要终生不能生育都不自知,还傻傻的吃着你的药。
我要与你和离!”
“韩覃,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会一直养着你,只随你的欢喜自在,为什么必须得生个孩子?”唐牧反问道。
☆、第85章
韩覃往后退着,不可置信的望着唐牧:“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孩子。”
“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此生不想再与你之外的任何人有牵绊,有感情,仅此而已。”唐牧声音颤着,是少有的怒喝。
过了多少年,他才忘掉那个孩子,那个陪他一起死的孩子,转而将感情寄托在这一个身上。那总在窗子里眨巴着眼眼盼望他回来的眼神,到如今想起来还叫他心悸。他只有那一个孩子,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到最后还要让她肩负国破家亡的痛苦。
“和离!二爷,我们和离吧,我等着你的放妻书!”韩覃疾步进了内院,略微收拾了两件衣服,见春心尾随了颤颤兢兢的跟着,屏息片刻才道:“你是二爷的人,不必跟着我的,快走吧。”
只一个小包裹而已,韩覃独自一人出了怡园。唐牧仍在那窗前站着,身后淳氏进来问道:“二爷,可要人跟着夫人?”
唐牧摇头:“不必,让她自己去吧。”
关于孩子,是唐牧此生在韩覃面前唯一要做的坚持,她出门时瘦而挺的肩膀犹还颤着,脸上怒气冲冲。这天真的孩子总得吃过一回痛,才知道唯有他的庇护才是她此生的归宿。
*
回到自己家时天都已经黑尽,韩覃没想到柏舟竟然也在,自己给自己炒了一盘菜,端着一碗饭,正哑然一人在厅屋里吃着。
韩覃不便叫柏舟知道自己是赌气回家,先将包袱放到了自己那间小屋里,出来也盛了碗米坐到他对面,问柏舟:“你怎么不在炭行里吃过了再回来?非得要自己做上一碗?”
柏舟道:“我习惯了一人吃饭,旁边有人便吃不好。”
韩覃叹了一声,两口扒碗了饭,总收起来到厨房正埋头洗涮着,便听柏舟在身后问道:“姐姐你可是跟姐夫置了气?不然怎么一个人跑回家来了?”
夫妻吵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韩覃这回却是打定了要和离的主意,她之所以能这样绝决,一半原因是恨唐牧悄悄给自己服避子汤。另一半却还仍是李昊,那人此生未与她相遇,是彼此不相关的陌生人,可她无法眼睁睁看着唐牧带着一众辅臣像玩傻子一样玩弄他。
做为皇帝,谁肯放下自己手中的权力?便是他唐牧也不可能,可他却要求李昊做到,为此,为了能让李昊不再插手内阁的事情,甚至于做着跟唐逸一样的事情,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
韩覃甩干两手解释道:“我不过是嫌怡园人太多,也想学着你的样子,回家来好好清净两天。正好今天小年,我做些祭饼,咱们一起好好祭个灶神。”
柏舟闷了片刻,点头道:“好!”
祭完了灶,各处的爆竹声也渐渐歇去,韩覃刷了一锅的溲水出来,正准备要往院子里泼洒,便听门上有人在敲门。她以为是唐牧终于回心转意,要来认错并求自己回去,此时还想拿捏一番,遂高声道:“这家无人,快走!”
敲门声仍还不停,韩覃已经到了门上,放下那盆溲水问道:“何人敲门?”
仍是未有人言。此时累了一天的柏舟已经睡了。韩覃默了片刻,以为外面的人走了,谁知刚要转身,便听又是一阵敲门声。她忍无可忍问道:“究竟是谁?”
“请问,这可是韩兴府上?”门外有人颤声问道。
韩覃一听这人提及自己祖父的名讳,还以为是祖父当年认识的故人,遂半开了扇门,正要看个究竟,谁知那人已经推门闯了进来。
韩覃瞧这人穿着件墨绿色的衣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容样,正想要拦,便听他哎哟叫了一声。后面随即七八个半大小子提灯的提灯,点亮的点亮,硬生生推开大门,将个韩覃挤到门后,高声叫问道:“皇上,皇上您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