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珩轻轻颔首,令人备了茶,撩衣坐在他边上。
树影笼罩下来,辨不清此刻他面上的表情。
他眼下匆匆扫过信件和画,视线停留在画中男子手执的卷轴…
妹妹的夫婿,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
他手下一紧,眼中几不可察地流露出担忧。
“现在邺城只剩下我和二哥两人,突然觉得冷清好多…”延宗伸了个懒腰,开口打破了沉默。
孝珩缓了缓神儿,不免也泛起些惆怅。
他将玉笛置于唇边,伤春的曲调便伴着暮春的懒散阳光,和煦清风渐渐飘远…
“二哥,别吹了。这曲子越听越伤感…”延宗打断了他,沉默片刻又道,“四哥最近还是那样子?”
孝珩收起玉笛,叹了口气:“我已经请相愿去看过他,现在他应该收敛了很多,不像去年那样在封地肆意收取地方官员的贿赂,聚敛财物,甚至往外放高利贷了…只是最近,他好像染上恶疾,卧病在床…”
“四哥病了?那看没看大夫?!他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他接替段太宰领兵前可不是这样!虽然当初他在瀛州的时候也曾因贪赃枉法的事情被阳士深告发免官,但若他真的在意这些钱,定阳之战的时候,阳士深在他手底下,他也不会和他说从没怪过他,也没想过为难他之类的话。最后若不是阳士深一直耿耿于怀请求责罚,四哥估计也不会随便找个小错打了他几军棍便草草了事。而且四哥俸禄那么高,根本就不缺这些钱。要说这事儿是绍信干的我觉得倒有可能。”
孝珩没有说话,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他又何尝猜不到长恭的心思…
现在想想,恐怕绍信曾经的所为,和长恭现在的目的是一样的…
绍信曾将自己封地的富商逼穷,诸兄弟都以为他是不成器之人,还为此责备他。
但绍信却不以为意此事,甚至之后还持续了一段才收敛…
他先前也责怪过他,可如今却觉得绍信或许没有他们想得那么不成器,只是不想被陛下关注罢了…
时至今日,长恭也用了此法,只是不知道还是否来得及。
去年的时候,陛下为了庆祝胜利特意为长恭接风洗尘。
那时大宴之上,士兵们献上一曲《兰陵王入阵曲》。
陛下听到兴头,转头问下首的长恭,说他邙山之战入阵太深,这样不顾危险,身先士卒地冲进敌阵之中,如果不小心发生意外,就悔之晚矣。
长恭当时随口答道:“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他听后便觉得心下一紧,再抬首时便看到陛下面色微凝,似乎再无心听这激昂的音乐,而那丝丝的震撼在他心里也宛如奏响的终曲一样…
再转首看向长恭,他当时的脸色也在看到陛下变色后有些不自然。
此时,穆提婆等人突然在旁提议换乐,称赞起陛下自创的《无忧》之曲是千古罕见,绝世之音,是此曲难以比拟之作。
陛下当即便点头首肯,将宴上之曲换为了低迷之音…
宴后第二日,长恭便称身体不适,请求卸甲归田,回封地休养。
陛下犹豫再三同意了他的上奏,长恭也因此得返兰陵。
只是他回去以后,一改往日淡薄的态度,开始贪财受贿…
他虽然知道长恭这改变的目的,但更担忧他此举被人抓到把柄,所以便找长恭的副将尉相愿代为前去探望,也从中规劝他。
尉相愿出于多年情谊,自是也为长恭之事担忧,所以他去后便直接问长恭受朝廷的重托,为什么要如此贪心?
长恭当时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移向了远方,似乎在因为未知而迷惘。
尉相愿继续问他是不是因为邙山之战大胜,害怕功高震主,遭受忌妒,所以才做这些自毁名节的事情?
长恭默认下来。
尉相愿对此感慨,又将朝廷若忌惮,反而利用这件事情当成罪名,使得他不仅不能避祸,反而招来灾祸的担忧说与了他。
长恭听后悲不自胜,潸然泪下,跪地请求何以安身之术。
尉相愿便以他早有功勋,这次又得胜归来,威声太重,最好假托有病在家,不要再去干预国家之事相谏。
长恭也因此在家称病不出。
但后来尉相愿回来告诉他,长恭是真的病了,为了让人相信,他甚至有病不医…
“二哥,我们去兰陵郡一趟吧?”延宗见他一直不答,在边上提议道。
孝珩收回神思,犹豫了下道:“你去吧,我留在邺城,若有事,还能尽快通知你们。”
“也好。”延宗又伸了个懒腰,直起肥大的身子,仰头望着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回首看向孝珩:“二哥一人在邺城,一切小心。我过段便回来。”
“恩。”孝珩应下,看向铜雀台的方向。
他如今居于高位,受陛下器重,希望他能凭自己这微薄的力量帮上自己的兄弟,为齐国多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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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麟趾殿中,宇文孝伯将密函交给了宇文邕。
宇文邕匆匆扫过,嘴角一勾,提笔回了一封信件,让孝伯尽快送去玉璧交给韦孝宽。
宇文孝伯走后,他将信件攒成一团丢入烛火中。
孝宽的信上提及先前之事进展顺利,齐国内部已经风起云涌,那歌谣会在适当的时机被传出。
而据探子回报,和士开死后,齐国整个朝局都被祖珽这个盲眼之人把持,高纬身边则被陆令萱,穆提婆,高阿那肱和韩凤围着,不问政事。
祖珽这个汉臣,虽然眼瞎,但并非只会单纯的谄媚,而是确有其才华和智谋的。
去年他帮助陆令萱除掉了琅琊王高俨,合力外放了赵彦深,又编撰魏帝皇太后故事,以此想推荐陆令萱取代被囚禁的武成皇后做齐国的太后。
虽然此事因为朝堂的反对之声并未成功,但他却因此深得高纬和陆令萱的心意,还被他们称为“国师”、“国宝”,自此加官进爵,权倾朝野。
不过,齐国的胡汉对抗势力较之周国,十分明显。
祖珽这样的汉臣又怎可能得势的同时不被嫉恨?
齐国多数人因为碍于其地位和高纬对他的信赖不敢多言,但斛律光不一样,他在齐国的地位,莫说是祖珽,应该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甚至难以撼动的。
正是他这样的身份,所以他见到祖珽就骂他是使国家多事、贪得无厌的小人!还对自己的部下说军事兵马的处理,尚书令赵彦深还常常和他们一起商量讨论。祖珽这个瞎子掌管机密以来,完全不和他们说,真让人担心会误了国家的大事!
二人不和的传闻也渐渐风起。
听说斛律光常在朝堂垂帘而坐,有一次,祖珽不知,乘马无意经过其前,斛律光当即便怒斥他这瞎眼的小人,怎么敢如此狂妄!
后来祖珽在门下省,说话声调既高又慢,正巧斛律光经过那里,听到他说话的腔调,又大怒地训斥,骂他们这些汉臣说话拐弯抹角,不够痛快。
祖珽为此私下贿赂斛律光的奴仆询问原因,结果听闻斛律光自从他掌权后便每天夜里手抱双膝叹气说:“瞎子入朝,国家必毁。”
而此事不知为何流传到了坊间,使得百姓们也偶有讨论。
祖珽虽是才子,但却心胸狭隘,此事早已让他怀恨在心,恨不得除掉斛律光。
但因着斛律氏在齐国的地位,他也一时无法撼动。
他缺的是一个足以让高纬下定决心的理由,而对于周国,他们缺少一个机会。
如今,这理由和机会…
宇文邕嘴角弧度更深,这似乎是天助周国!
“邕哥哥。”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宇文邕忙收敛了心神,瞥了一眼消失在烛火中的信件,才看向门口。
尘落一身鹅黄的轻盈广袖,站在门口,青丝飘逸,竟是说不出的妩媚。
她朱唇轻启:“你忙完了吗?我备好午膳,等着你都不来,所以过来看看,外面的侍卫没拦我,所以我就进来了。原来你不是在干正事,而是在屋里发呆?”
宇文邕笑着卷她入怀,低头看着她白崭的脸庞:“夫人今日似乎有些特别?”
尘落被他突来的动作弄得有一瞬的怔愣,见他一直盯着自己,面色微红,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和额头:“我脸上有东西吗?”
宇文邕按住她的手,低头吻住她。
尘落感到莫名,正想推他,他却已经松开了她。
“你怎么了?干嘛突然…”她挠了挠头,想起来是要找他用膳,才又回到刚刚的话题,“我都饿了…你难道不饿吗?”
“有你在就饱了。”他笑得无害。
“额…”尘落顿觉汗颜,不过还是镇定道,“今天我可是缠着舞依很久,才学会做的糕点,你都不想尝尝我第一次的手艺?”
“我夫人什么时候会自己下厨了?”宇文邕抬手轻刮她的鼻子,深凝着她,“那一会儿要好好尝尝,看看能不能吃。”
“不许笑话我,我尝了味道,还不错的说。你要是笑话我,我就不给你吃了!”尘落嘟囔着。
“好了,不逗你,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去用膳吧。”宇文邕揽过她,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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