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儿是经过驯化的,车夫与之相伴很久,他细细在马身上看了一圈,又去摸马的鬃毛,顺着马背摸到马尾之时,他在马屁股上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针,我跟着瞧过去,哪里是一根针,马屁股快成了马蜂窝,整整五根针列成一排刺在马尾处。
车夫又要跪下,“求小姐饶这老马一命,它年纪大了,这次不是故意的,求小姐开恩!”
天香指着车夫,叱道:“小姐肯留你一命都是侥幸,还饶了它?那小姐岂不是白白受苦了!”
这马突然发疯,回去少不得是被屠杀的命,若是不杀马,谁来承担责任?车夫听了这话,更是不敢言,只低头跪着。
我知道天香也是受了惊,生怕担下罪责,才拿了车夫做伐。我挥挥手,“别说了,与你们无关,是我自己惹的祸,好了,都回府吧。”
大小姐回府满身伤痕,这次想瞒也瞒不住了,天香失去往日的骄纵傲气,对着我爹,她一步都不敢往我身前凑。
简大夫过来了,他细细从我手臂上的伤口里挑了些细碎的瓷片渣子出来,我爹沉着脸,一直在旁边看着。简大夫要看我腿上伤口时,我爹才扭头出去了。我叹一口气,简大夫道:“你乐甚么,这腿上是要留疤的,小小年纪,当心日后嫁不出去。”
我瞧这老头子,“您老自己都没成亲,还有脸说我?”
简大夫早早生了华发,他年纪不过五旬,看上去就如六旬老叟一般苍老,他说自己是要学药王孙思邈隐居终南山的人,不需要成亲。我说他是知道自己生的老相,娶不到媳妇罢了。
我小腿骨上被碎石刺破一块皮肉,简大夫拿了药膏涂抹在我腿上,我嗤道:“疼啊,这什么药,怎么这么疼!”
他‘呵呵’一笑,“好东西,这是好东西,我刚制出来的,不会留疤,疼你也忍着。”
我疼得呲牙咧嘴,我爹在外头来回踱步,隔着屏风都能听见他有些郁郁的脚步声。
等简大夫弄完,我爹才进来,“都好了?”
简老头收拾药箱,“都好了,无事,不要碰水,不会留疤的。”
我爹领着简老头出去了,天香进来告诉我,“小姐,那马儿......”
我从床上站起来,“马在哪儿?”
我赶过去的时候,马已经牵进了后院的荒草园子,那里没有人烟,也无人打理,野草没膝,小径不显,真是荒凉得很。
马被捆住四肢,倒翻在地上,我瞧过去,它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能看到人心底去。那车夫就在旁边站着,他拿着刀,迟迟不肯动手。
见我过来,那车夫跟我磕头,“求小姐饶命,饶这畜生一条命,小的愿意给小姐当牛做马,求小姐开恩啊!”
我挥挥手,“放了,放了,谁让你们杀马,我头疼,见不得血腥,快放了。”
那车夫抬起头来,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脸上有道疤,从下颌到脖颈,我瞧他的眼睛,他眼神有水光,“小的多谢小姐,多谢小姐不杀之恩。”
我点头,“不杀,不杀,谁也不许说杀,都散了吧。”
两个侍卫用刀划开马腿上的绳索,老马在地上翻了个身,我看它一眼,也不知它知不知自己刚刚走过了一场生死劫。
晚间,天香点了灯,我躺在床上看书,她捧了冰盆子过来,“小姐,天香值夜陪你吧?”
我摇头,“我又不是那多病的弱女子,陪甚么陪,你回房睡觉便是。”
她替我掩好窗户,“外头秀儿在,小姐有事,便叫秀儿进来。”
我挥挥手,“无事,你们都去休息,去吧。”
这书看得也没甚么滋味,我放下书,窗外就有响动,我推开窗户,“谁?”
叶少兰站在窗外,“蓬蓬。”
我俩四目相对,他在窗外站着,我在窗内站着,我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生可是君子?”
他盯着我的手臂,说:“给我看看。”
“甚么?”
我还是伸出手臂,将手搁在窗台上,他目光里有怜惜,“疼吗?”
我摇头,“不疼,就是......”
“只是要让姓段的付出代价。”
我挑眉,“哦?先生有何良方?”
他牵起我的手,轻柔缱倦,我在他的掌心里,微微发颤。
他说:“无人可伤你。”
我对他笑,“我相信你。”
是的,那个夜晚,我的先生说无人可伤我,可后头还有一句,除了他。
我崔蓬蓬这一辈子,伤我最深的,偏偏就是他。我曾经的先生。
有蚊虫停在他的衣袖上,我用力拍上去,惊醒了外头值夜的秀儿,她在外头问我:“小姐,怎么了?”
我冲他挥手,“快回去吧,当心蚊子叮你。”
秀儿进来之时,我已经阖上了窗子,她说:“小姐,您怎么了?”
我假意在屋里走了两圈,“屋里有蚊子,我睡不着。”
秀儿抓来一把薄荷叶放在我床头,又焚了香,忙了半晌,才低声道:“是婢子照顾不周,让小姐难受了。”
我说:“嗯,你休息去吧,不必进来了。”
秀儿低头退下,“小姐,婢子就在外头,婢子守着您。”
我在床头坐下,展开叶少兰塞给我的信,我以为是情诗,打开一看,方知那是对付段家的奏折。里头条理分明清清楚楚罗列了大理段氏子在京城结党营私的罪证,我捏着信,这应当与他一个初出茅庐的七品小吏无关呐,为何他知道得这么清楚。
不过这招狠毒,不止可以驱除段其瑞出京城,还能给予段家一个重击,让他们以后都得缩着尾巴做人。
我‘吃吃’一笑,这位叶先生,当真是个妙人。
隔日,我便将信誊抄了一遍搁在我爹的书房里,崔相国拿了这信,那段家真的要倒霉了。
我爹问我,“你从何处知晓这些事情?”
我闭着眼胡诌,“李绛告诉我的,那一日我还看见姓段的和李络在一处,他还......”
我爹盯着我,“还什么?”
“段其瑞合伙李络给我下药,想轻薄我。”
我并不是无事生非,我选择此刻说出来,只是想让姓段的知道,我崔蓬蓬不是没人撑腰的软柿子。
崔相国生气了,我能看见,我爹在衣袍下的手都在发抖。
他紧紧抿着嘴唇,想要说什么,最后只道:“让苏幕以后都跟着你,莫要四处乱走了。”
“去哪儿都跟着我?”
“去哪儿都跟着你。”
第19章
我在房里睡觉,苏幕就在屏风外坐着,我在书房看话本,苏幕就在我身后站着,我稍稍一动,他也动了。
我转过头去看他,“我要是现在死了,你也跟着?”
叶少兰在那头喝茶,听闻这句话,他转过头来瞧我,我盯着苏幕,苏幕说:“有我在,你死不了。”
我长长叹一口气,“你去外面站一会儿,我看见你心烦。”
苏幕只原地退后三步,并不离开书房。
我偏着头,“苏大人,算我求你了好吗,算我求你了。”
苏幕终于让步,他提了提腰上的刀,看了我和叶少兰一眼,“我明日再来。”
屋里少了一个人,只剩下我与叶少兰二人气味,我与他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你......”
“你......”
我笑一笑,“先生先说。”
他走过来,看我的眼睛,“蓬蓬,你......”
我一手撑着头,眉眼弯弯看着他,“我怎么了?”
我以为他要问我那封信有没有交给我爹,“我给我爹了......”
我话音未落,他握起我的手,“还疼吗?”
他问我掌心的伤口还疼不疼,我摇头,“不疼了,一点不疼了。”
他眉眼中有忧色,我笑嘻嘻的,“真的,你不相信我?”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他含情带水的眸子,我逗他:“你的眼睛真漂亮。”
他不曾言语,只摸我的头发,吻上我额头。
待我再抬头时,他清凉气息已经离开我鼻端,他长得真好看啊,我犹在发痴,却听他道:“后日鹊桥会,我与你去看。”
七月巧云,金风玉露,我捏着手中笔杆,没有做声。
他轻柔言语传过来,“怎么了?”
我喏喏不语是因为七夕那日是我的生辰,我崔蓬蓬活了十七年,并不如何过生辰,因为那一日,我爹在月下一站就是一夜,他思念我母亲,即使我陪伴在他身边。那本该庆贺的一日,我爹的伤悲亦让我无法欢愉。
两日之后,我就要十八岁,如今我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男子,一个与我爹同样重要的男子。他耐心等我回复,我终于搁下手中笔,“蓬蓬在鹊桥静候先生。”
七夕的前一晚,李绛让人给我送来一只蜘蛛,我打开匣子时,差点尖叫把苏幕从外头引过来,我指着蜘蛛,结结巴巴,“这......这是甚么?”
来人是个宫里的内侍,他脸色平平,还颇为奇特地看了我一眼,“小姐作何惊慌,这是上好的雪蛛,吐出的蛛丝细密柔韧,最是吉利不过。”
我斜着眼,“甚么吉利?”
那人盯着我,似盯着一个无知妇人,他言语甚为直白,“小姐年纪也不轻,按理说这个年纪也该嫁人,怎么竟会不知乞巧节女儿养蛛结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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