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而今想来,她却只记得若陵那小子坐在冷炕上哇哇大哭的模样,心疼得紧,想他得紧。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只有三岁,话已说得极利索,解起九连环来比她都快。那一日,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朱氏。
记忆中,朱氏始终数年如一日的待她,会因她一句没有胃口亲自下厨做饭;会为她亲手裁衣做鞋,嘘寒问暖;会在她生病时,日夜陪在床边,亲娘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但年少的若生总不知感恩,只觉她是故意恶心自己,从不领情。
深浓夜色下,若生紧紧抿了抿唇。
站在边上的金嬷嬷则沉着脸开口说道:“太太也知眼下正是更深露重的时候!”
朱氏身形一僵,嘴角翕动着,说不上话来。
檐下灯光通明,一众丫鬟婆子便都直勾勾朝她望了过去,像看个天大的笑话。
连二爷是个痴的,云甄夫人为其续弦,说白了也只是为的找个能近身照料他的人。可朱氏同连二爷睡在一间屋子里,大半夜的却叫连二爷跑得没了影,竟连个人也看不住,留她何用?
值夜的丫鬟亦是重罪,可到底不比朱氏犯的错。
金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儿,奶大了连二爷不提,在云甄夫人跟前也是颇说得上话的人物,她原对朱氏并没有太大不满,可这一回也还是忍不住不悦了。
廊下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帮朱氏说上半个字。
连二爷这时候又跳了出来,瑟缩到金嬷嬷身旁,揉着耳朵细声撒娇:“嬷嬷,我耳朵冻得疼。”
“怎么个疼法?疼得厉害吗?”金嬷嬷赶忙垫脚仰头看去。
朱氏愈发不敢吱声。
若生更是哑然,说她爹傻吧,这还知道落井下石……
她看看朱氏身上披着的松花色柿蒂纹披风,松垮垮的,显见得是匆忙间胡乱一披,不曾仔细理过。又见她垂着眼不敢上前来,身边掌着灯的丫鬟亦离得远远的,似乎根本没有将她这新太太放在眼里,若生不由得敛目沉思起来。
须臾,她看向了她爹,皱眉道:“您要是大晚上不乱跑,这会能冻着?”
连二爷立即垮了脸,委屈地喊起了金嬷嬷,“嬷嬷,她说我!”
金嬷嬷便对若生道:“姑娘,这哪能是二爷的错,毕竟……”
“嬷嬷怎么忘了,”若生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这府里角角落落还有哪一处是爹爹没去过的?怎么溜出门去,他可多的是法子,您就是派了门神郁垒与神荼来看着,也保管成不了事。”
金嬷嬷闻言略显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话虽未明说,可实实在在是在为朱氏撇清干系。
若生内心坦荡,便也不避她的视线,随即道:“都别愣着了,天寒地冻的,站在廊下做什么。”
众人连忙应了是,各自散去。
他们一行人也进了烧了地龙的屋子,外头寒风刺骨,里头暖入仲春。甫一进门,连二爷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朱氏赶紧转身吩咐下去,让送了热水来。
谁知消息送了过去,灶上的人却“呸”了声,说大半夜的要什么热水,闲得发慌呢这是!
天寒,而今又是夜半,该歇的早就都歇下了,值夜的婆子偷懒,水并不大热。
传话的大丫鬟扫一眼小厨房内,连门槛也不迈进,抛下一句“赶紧的”,扭头就走。
左右她只负责递信,旁的一概不理。
灶上负责送水的粗使丫鬟探手试了试水温,却不高兴了。
婆子系着腰间的汗巾子,见状撇撇嘴,道:“你只管送了冷的去,怕怎的!昨儿个就是这么送的水,上头不也没响动?何况这水还是温的呢!”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
于是这水就这么送过去了。进了屋子里,上头连丝热气也不见。
朱氏愣了愣。
若生正朝她走去,一眼看见,便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下去看看。”朱氏见是她,急忙摇头,抬脚要亲自往灶上去。
她对待若生的方式,一直是小心翼翼的,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朱家早些年是从遍地绮罗的姑苏城迁来的,朱氏一口的吴侬软语,就连发火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更不必说现下这样。
若生也只见过一回她声色俱厉的模样,那还是在她要朱氏带着幼弟若陵悄悄离京的时候。
可朱氏咬牙哭着说,死也不能抛下她。
忆起往事,若生的心头像是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伸手拦了朱氏,不管朱氏错愕与否,只问送水来的丫鬟:“太太让送的是什么?”
“……是、是热水……”小厨房位置稍偏些,方才上房四下找人时,灶上值夜的婆子丫鬟正暗中打着瞌睡,根本不知道这水是朱氏吩咐人送来给连二爷用的,这会见着了本不该出现在明月堂的连若生,就更是唬了一跳,连话也磕绊了。
若生则笑,“这就是让灶上十二个时辰备着的热水?”
“姑娘,这……”
若生颊边的笑意渐渐变得浅淡:“究竟是你们已经蠢得连话也听不明白,还是太太的话根本就不必听?”
第005章 撮合
气氛骤然一凝。
被问着话的丫鬟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小声申辩:“奴、奴婢以为这是太太要用的水……”
连若生沉了脸:“太太用的水,就能是凉的?”
“姑娘,不信您问太太,这是太太平素就用惯的,再热就烫了……”
若生闻言,气极反笑。
当着主子的面,几次三番耍赖狡辩不提,这会竟还将话头扯到了朱氏身上,可见这些个人日常都如何看待朱氏。她因同父亲疏远,又不喜朱氏,平时也不必日日来上房请安,鲜少出没于此,竟是不知连个灶上烧火送水的丫头如今也敢这般说话了。
她笑着,但面沉如水,也不言语,只冷然看着眼前的人,任谁瞧见都知道她是生气了。
朱氏性子软和,见她着恼,赶忙相劝:“罢了,不过一盆子水,使人去重新打过便是了。”一派息事宁人的口气,言罢吩咐下去,“速速去重新换了来。”
送水的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下去。
三更半夜的,若生倒也没心思发作下头的人,便也让人去了,等到四下寂静,她才转头对朱氏道:“您是什么身份,她是身份,该严惩就严惩,别拘着别心软。”
朱氏自打进门,这还是头一次听她好好地同自己说话,不由得有些发怔。
“府里的中馈虽是三婶主持,可二房到底是您的地界,您想怎么管就怎么管。”若生温声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忙补了句,“也别在意我。论管家,我可是丁点不懂。往后爹爹同我,都还得仰仗您照料,您只管放开了去管。”
朱氏的娘家虽则落魄,门楣黯淡了,但朱家原也是诗书传家的名门后代,朱氏自幼也是被当做宗妇教养的,该会的她都会,没半点不如人。若不是因为耽搁了年岁大了,也不至年届二旬方才嫁进连家来续弦。
若生暗叹口气,挽了朱氏的胳膊往里走,放软了声音道:“我就是个不成器又娇纵的,往前做过的事说过的糊涂话,您都别往心里去。”
“我像你这般大时,连你一半还及不上呢。金嬷嬷说你写的一手好字,连颜先生见了都忍不住要夸上两句,可见是下过苦功夫的,怎会是个不成器的。”朱氏反手半扶了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若生汗颜不已。
颜先生是连家重金礼遇的西席,许多年前就以一手妙绝的好字名扬天下。她却是个行事懒散又只爱听好话的,写的字在颜先生看来恐怕打死了也就只能是鬼画符而已,可奈何损不得,只得含含糊糊说上两句不错,不曾想竟叫金嬷嬷几个当真了。
倒是朱氏,像她这般大时,已历经千难,十分沉稳能干了,怎会不及她。
若生知她是有心给自己留脸面,便也不戳穿她的一番好意。
少顷进了内室,连二爷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抱着小巧别致的暖炉袖手盘腿坐在热炕上。金嬷嬷则站在靠墙根的黑漆长条矮几前,正拿着小银剪修着烛芯。
听见响动,俩人一齐回过头来。视线触及若生跟朱氏挽在一块的手时,不由得都唬了一大跳。
连二爷更是一把跳了起来,将紫铜暖炉往边上一丢,下炕趿拉了鞋子就冲过来要分开二人,语气里带了两分责备的意味:“一转眼就被哄走了,赶明儿还不得被拍花子的给偷走了,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丫头……”
若生任他拽着自己往炕边拖,慢条斯理地道:“再闹一会天色就都发白了,您该歇下了。”
“我不!”连二爷看向了金嬷嬷。
金嬷嬷却也道:“二爷,再不歇下明儿个起来只怕要头疼的。”
连二爷松开了若生的手,扑到炕上抱住了锦被:“那成吧,嬷嬷给我说个故事,我就睡了。”
金嬷嬷“暧”了声,将手里的小剪子轻轻放回原处。
若生却摆了摆手拦了她,道:“嬷嬷也回去歇着吧。”
“不听故事,怎睡得着?”连二爷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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