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下送了晨食来,她也只拣了两只水晶蒸饺吃了,便放下了筷子。一夜未眠,眼下青影重重,面上无精打采连带着胃口也坏了。她暗叹口气,起身离桌,让人将碗筷收拾了。
吴妈妈这时候恰好抱着身大氅走进来,见状眉头微微一蹙,略带担忧地道:“姑娘昨儿个夜里没有睡好?可是屋子里不够暖和?还是身上哪里不适?”
她一口气连着问了三句,又去看伺候若生用饭的小丫鬟,面色十分凝重。
几个小丫鬟见状连大气也不敢出,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屋子里气氛一冷,若生连忙笑着说道:“妈妈过虑了,原只是我夜里做了个梦没有睡安生罢了。”
“往前都是绿蕉和秋娘二人值夜,而今秋娘出门办事去了,绿蕉又叫您给打发去了雀奴姑娘那,您身边一时没了合手的人伺候,夜里哪里睡得好。”吴妈妈闻言却摇了摇头。
若生便道:“眼瞧着就要过年,用不了几日秋娘便能回来了。至于绿蕉,倒还真是个麻烦事儿。”略微一顿,她笑起来,同吴妈妈道:“寻个牙婆来。再买几个人替一替。”
二房人口简单,原本留着伺候的人便也不多,近些时候又陆陆续续叫若生打发出去了一些,现如今留下的人手就有些紧张。加上若陵出世,府里多了位小公子,又多了个雀奴,这伺候的人手渐渐就不够了。
年节上一忙绿。更显局促。
现下雀奴还住在木犀苑里。若生便索性打发了绿蕉先去照料她,可她自己是用惯了绿蕉的,突然之间离了人。到底不适应,这迟早还是得将人换回来。
“就明儿个一早吧,你把牙婆带进来,我亲自挑两个。”若生心中有了打算。便将时间定了下来。
吴妈妈谨声应了个是,上前去将手中大氅展开。为她披上。
一旁的小丫鬟便也赶紧将手炉递了上来。
大雪下了一长夜,现下也不见停,外头天寒地冻,换了往常若生定然不愿出门。但今儿个就是哈欠连天,也照旧不能躲懒。她接过暖炉,抬脚准备往外走去。谁知路过窗下,却忽然听见了一阵银链抖动的哗哗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的——“天冷!天冷!”
若生被逗得眉眼弯弯,扭头去看架子上的鹦哥,嗔道:“你也知道天冷?”
铜钱拍着翅膀,嘴里一叠声地喊:“姑娘怕冷!姑娘怕冷!”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鬟闲话间说过的,全叫它给记住了。
若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语带惆怅:“倒还是你知道惦记我。”
“知道!知道!”铜钱也不含糊,闻言立马学上了。
若生便又笑起来,摇了摇头,越过它向门外走去。
到了明月堂,向父母请过安,她又去见了若陵。小童呼呼大睡,又白又胖。她只是这样看着,就已是满心欢喜,什么疲惫困倦都没了。打起精神,她便去见了一众管事妈妈,大小事宜悉数吩咐妥当,这才回去阖眼养了养神。
午后大雪渐止,她又陪着云甄夫人出了门。
站在新立的坟茔前,她亲手点了香,望着青烟,轻声问道:“您当年可曾为他取名?”
云甄夫人低着头,眉目间神色莫测:“无极,他叫无极……”
若生便在坟前跪了下去,也不管膝下是冰雪泥地,又湿又冷,只是将手中的香稳稳插在了香龛里,唤了一句“无极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亮悦耳,在细雪中听来,却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悠远。
云甄夫人蓦地,泪如雨下。
想起东夷的草原,想起了心里的那个人。
想起了那时候的天空。
那样的蓝,自那以后她再不曾见到过。
……
若生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挽住了她的胳膊,默然无声地陪她站了许久。
直到天上的雪终于只剩下零星几片时,她们才返程回了平康坊。临下马车,云甄夫人突然伸手拉住了若生的胳膊。若生不解,回头去看,却见姑姑眼眶微红,面向自己笑了起来:“阿九,多谢你了。”
若生怔了一怔,忽然鼻子发酸,几要落泪。
云甄夫人将她搂进怀中,长而重地叹息了一声。
……
于是这天夜里,若生又未能安眠。
明明困极,但她就是睡不着。
一来想着姑姑,二来想着苏彧,想着想着又不由得想起了另外几桩事来。逃出连家便没了踪影的玉寅,如今身在何处?陆相当年又为何要在裴家的事上设计污蔑姑姑?
如今虽然明面上看着连家无事,姑姑也无事,她更是无事,但是她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得很,仿佛这一切还仅仅只是开始罢了。
这样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若生的睡意,就涌上来又退下去。
来来回回,似寐非寐,似梦非梦。
翌日清晨她从床上爬起来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吴妈妈见状便要她再歇一会,道这牙婆是不是先打发回去?
可若生知道自己就算是躺下了,恐怕也没心思睡觉,牙婆既来了,就还是照见吧。她便让人带了牙婆过来,又吩咐大丫鬟葡萄去请了雀奴来。
因挑的是小丫头,牙婆带来的这批人也都不错,若生便没有在上头多耗工夫,很快就挑定了几个先送到雀奴那去,让绿蕉好好教一教。
随后,她又将自己房里的几个二等丫鬟叫了出来,让雀奴自己挑两个带回去。
雀奴迟疑了一阵,最后却只挑了一个叫流萤的。
若生虽想再给她塞点人,但她只选了一个,便也作罢,只敲打了流萤几句,就让雀奴将人带了回去。
左右等到年后雀奴搬出了木犀苑,这人手还得另行安置,不急在这一时。
第277章 邀约
很快,翻过了年,若生便又长了一岁。
初一清晨,放了开门炮仗,她站在天光底下,望着一地红屑,闻着淡淡的硫磺硝烟味,不觉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睁开眼醒来的那一天。同是正月里,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剩余的年味,众人脸上的喜气也还尚未散去。
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的帐子,上头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逼真又生动。
但这样的帐子,这样的花样,这样的手艺……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了。
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了启泰二年的春日里,死在了清贫简陋的八灯巷小院子里,可睁开眼,瞧见的却是这样一顶帐子。身上盖着的被子沉甸甸的,熏了香,十分厚实。屋子里烧了地龙,暖意融融,像是身在夏日里。
这一切,都跟八灯巷里的日子,截然不同。
迎着微光摊开手,十指纤纤,白皙柔弱,掌心纹路清晰,指甲是修剪过后才有的圆润干净。
没有伤痕,没有断甲,没有吃过苦头的丝毫模样。
她便以为这是自己死后的一个梦。
可当她伸手撩开帐子一角,歪头向外看去时,却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婢女。
昏黄的灯光掩映下,凳子上坐着的人低垂着头,眉目朦胧。
像是假人——
然而内心犹疑不定的那瞬间,若生听见了她的呼吸声。
平缓又轻浅。
尘封的往事与回忆,就像是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平康坊的连家大宅,她的旧居木犀苑,角角落落全都清晰如同昨日。
她攥着那一角帐子。渐渐手足冰冷,浑身僵硬,呼吸沉沉。然后手一松,“嘭”一声磕到了床柱上,疼痛霎时席卷上心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梦!
与此同时,浅眠的值夜大丫鬟也被那一声重响惊醒。睁着惺忪睡眼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脸张皇地扭头来看床:“姑娘?”
声音清脆微带睡意。
是红樱。
她辨认出了声音,胸腔里的那颗心往下一坠,这手背上的疼便也不察了。只是脸色却一点一点白了下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死了,怎么又活了?
但这满心疑惑,无人能解。
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摔倒了便爬起来,爬起来接着摔。一步步慢慢地就走到了今天。
此刻仰头望天,只见蓝天白云,不知不觉,已是一年。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去了明月堂。
少顷进了门,朱氏一见她,就朝她手里塞了个福橘。
江南一带的规矩。正月初一早上得吃福橘,北地却没有这些讲究。
若生拿着橘子剥了皮。掰下一瓣送入口中,甜津津凉丝丝的。朱氏便笑着道:“新正吃了福橘,阿九今年必能福寿吉祥,顺顺当当。”
若生听着这吉祥话,也笑起来,又问若陵可醒了?
朱氏嗔道:“那小魔星,天还未亮就醒了,咿咿呀呀不肯睡,闹腾得很。”
若生闻言乐不可支,陪着她说了几句话就去内室里看若陵。
出了月子的小孩,似乎又白胖了一圈,躺在摇车里,一双眼眨巴眨巴的又黑又亮。
她抓着剥了皮的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问道:“想不想吃?”
小若陵尚不会说话,便只盯着橘子嘟起了嘴,噗噗吹了两个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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