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太君想听,杜云萝自然愿意说,她眉眼弯弯,道:“我与您说岭东,改明儿再叫大嫂来跟您说说关外。”
岭东的生活虽然短暂,可每一日都让杜云萝记忆犹新。
那是她前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生活。
宣城很小,比不得京城繁华,但在那小小的桂树胡同里,杜云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是彻底远离了二房,远离了府中不知道会从哪儿冒出来的算计,能放下心来与穆连潇相处,生下延哥儿。
杜云萝说宣城的集市,说火热的大炕,说小院里的种种。
吴老太君闭着眼睛,低低应上两声,表示她并未睡去,她在倾听着。
一人说,一人听,单嬷嬷给杜云萝添了茶,让她润一润嗓子。
吴老太君抬起了皱皱的眼睑,若有似无扫了杜云萝一眼,道:“连潇媳妇,昌平伯府被抄的那一天,你在做什么?”
杜云萝的身子霎时僵住了。
那一天,她不愿意去回忆,却是深深扎根在了她的心中。
她带着延哥儿与杨氏、颜氏她们一道,守着府衙后院,空气里是浓郁的焦味,她站在院子里,能看见昌平伯府的方向火光冲天。
然后,有歹人出现了……
再往下,杜云萝排斥去想,自然也不知道怎么说。
吴老太君没再问,看到杜云萝身子僵硬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
她打断了杜云萝的思绪,笑着道:“好孩子,使人去叫连康媳妇来,我再听一听关外事情。”
杜云萝如释重负,含笑应了。
庄珂很快就来了,怀里抱着显哥儿,后头来跟着两个小不点。
“显哥儿小,格外粘人,一睁开眼睛不看到我,就咧着嘴要哭,”庄珂眼中满满都是温柔,那双碧色眸子像极了暮春时清朗的蓝天,“这两个就粘显哥儿,整日里就知道往弟弟跟前凑。”
潆姐儿和洄哥儿嘻嘻哈哈直笑。
吴老太君见了孩子们,心情一下子就爽快了:“他们兄弟姐妹和睦,自然如此。”
庄珂和杜云萝交换了一个眼神。
关外的那些事,最后也不是庄珂说的。
洄哥儿那是年纪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潆姐儿却还有印象,坐在吴老太君身边,声音稚嫩,童趣十足,说着她记忆里的关外绿洲。
潆姐儿不可能出口成章,却胜在俏皮,反反复复几个词,就能让吴老太君开怀。
她说的无非也就是羊奶甘甜,饆饠好吃,满脸胡子的邻家大叔会逗她玩,但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东西,叫人舒服极了。
杜云萝让人把延哥儿和允哥儿也抱过来。
屋里越发热闹了。
蒋玉暖带着娢姐儿来的时候,里头的笑声连院子里都听得见。
她脚步一顿,还是牵着娢姐儿的手,进了屋里给吴老太君请安。
“今日人多,别急着回去,妯娌一道说说话,让他们几个小的自己玩。”吴老太君与蒋玉暖道。
蒋玉暖面上有一丝尴尬,却没有拒绝吴老太君,在一旁落了座。
孩子们都挤在吴老太君的罗汉床上,娢姐儿不肯再过去挤,就缩在母亲怀里,看着嘴上不停叽叽喳喳说着话的潆姐儿。
潆姐儿说的很多东西,只怕她自己都未必明白,更别说娢姐儿了。
娢姐儿不懂这些,她勾着蒋玉暖的脖子,闷闷道:“他们都去过外面,我没有……”
蒋玉暖的心徒然就是一痛,低头看着娢姐儿,见女儿奄奄的,蒋玉暖想开解她,说公候伯府家的姑娘,没有出过京城的多得去了,潆姐儿他们那样在外头生活过的才是少数,可一看到娢姐儿的样子,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小小的娢姐儿知道什么世家姑娘们的章法规矩?
她看到的,肯定是她比别人缺了什么
她比他们少了在外头的经历。
她比潆姐儿少了弟弟。
想起这些,蒋玉暖愈发不舒服了。
潆姐儿当然是无心的,那日,她突然晶亮着眸子问她:“母亲,为什么我没有弟弟?”
蒋玉暖正和身边的王嬷嬷在说话,闻言就怔住了。
王嬷嬷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蒋玉暖最尴尬的问题了,她赶忙蹲下身子去逗娢姐儿:“姐儿,延哥儿、洄哥儿他们,不是姐儿的弟弟吗?”
潆姐儿撅着嘴,摇了摇头:“不一样,不一样的,洄哥儿是潆姐儿的弟弟,我要父亲给我的弟弟。”
蒋玉暖面色白得更大病了一场一样。
王嬷嬷气得不行,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她叫了刘孟海家的过来,低声呵斥了一顿。
当着蒋玉暖的面,刘孟海家的没说什么,等避了人,她才与王嬷嬷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是蒋玉暖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与娢姐儿讲的,她听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叮嘱过娢姐儿莫要往心里去,可孩子小,还是记住了。
第670章 憋屈(七更)
这些蒋玉暖起先不知情,知道王嬷嬷变着花样罚了那两个蒋方氏挂在嘴上让她开脸送去给穆连诚的丫鬟时,蒋玉暖便什么都懂了。
她一直怀不上,生不出来,连这两个奴婢都在背后笑话她。
王嬷嬷和刘孟海家的再三嘱咐了娢姐儿,娢姐儿就没再蒋玉暖跟前再提过这一茬。
现在说起潆姐儿的经历,娢姐儿依旧无心,只是本能地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可还是往蒋玉暖心头捅了一刀,钝钝的痛。
再不舒服,蒋玉暖也只能忍着,低着头听庄珂和杜云萝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吴老太君交谈。
傍晚时,穆元谋回了风毓院。
听了朱嬷嬷的话,穆元谋先去书房更衣,而后不疾不徐踱步入了正屋里。
练氏听见他脚步声,迫不及待想要坐起来,她前回和穆元谋别扭,事后慢慢也就转过来了。
二十几年的夫妻了,穆元谋的性子,练氏最是晓得,跟他生气做什么?
“老爷。”练氏唤他。
穆元谋便在床边坐下,不轻不重应了一声:“连潇媳妇今儿个来瞧过你?”
练氏想说的就是此事,听穆元谋提起来,赶忙道:“是,说了慧儿归家的事情,和请邢大人来府里的事。”
穆连慧要归家的决心是明晃晃的,穆元谋对此并不意外,他留心的是后半句。
“邢大人?”穆元谋一时没有想起来。
练氏解释道:“邢御医邢大人,以前给老侯爷看过伤势,去年来把过平安脉。”
这么一说,穆元谋就想起来了,眸色微微一凝。
练氏把心中疑惑出了说来:“老朱说我想多了,可我心里总放不下,说不出的怪异。”
穆元谋的薄唇抿着。
他的脸收拾得很干净,年纪不算轻了,下巴上却寻不到一丝一毫青色痕迹,胡渣才冒一点点头,就被清理了。
下颚紧绷,眼帘未垂。
练氏从侧边看去,依稀觉得,眼前的穆元谋似乎还和刚成亲时差不多,可再一看他唇角难掩的细细纹理,她也知道,夫妻一道走了好些年了。
尤其是这一年,她时不时就感觉,穆元谋又比前日苍老了些。
分明还未到可以说“苍老”的岁数。
是叫咳嗽给害的。
练氏正想着,就见穆元谋一手做拳,抵在唇角,重重咳嗽了几声。
抽气一般的声音从胸腔里传来,搅得练氏的胸口都跟着发闷,她顾不上腿伤,急切想要坐起来:“老爷……”
“躺着吧。”穆元谋止住了练氏的动作,接过了朱嬷嬷递给他的茶盏,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扫了练氏一眼,“老朱说得有理,你想得太过了。”
练氏的眉头拧了起来。
她能自我安慰想太多,也能听朱嬷嬷说她想太多,可这几个字从穆元谋嘴里出来,她就堵得慌了。
比杜云萝那不清不楚的话更堵得慌。
“老爷,那邢大人受甄家供奉,谁知道……”练氏张口就说,迎上穆元谋的视线,见他眸色沉得跟化不开的墨一样,她还是闭了嘴。
穆元谋口气淡淡:“你怕邢大人什么?
若能查出连潇媳妇和大嫂的脉象不对,他早就查出来了,不用等到这一回。
母亲身子骨确实不好,连潇媳妇请邢大人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我的咳嗽和你的脚伤……
你莫非还怕邢大人给你我下毒不成?”
练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没有这个意思,她想的是邢御医就算来了,对他们两夫妻说的话,肯定也和外头那些大夫一样,练氏一个字都不信。
下毒用药的从来都是他们两夫妻,被穆元谋用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提起来,越发像是在拂练氏的颜面,打得她两颊发痛。
“老爷,我不是……”练氏辩解道。
穆元谋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夫人只管养着伤,余下的事情不用多想,我自有想法。”
练氏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穆元谋的衣摆,指尖才刚碰到那青灰色的袖口,自己就一个激灵,慢吞吞又收了回来。
穆元谋不会跟她说的,这几年,穆元谋与她商议的事情越来越少,倒是会留下穆连诚,父子两人关起门来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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