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个最貌美最有才情的姑娘现在有些老了,可她的字不应当这般绵弱无力。当然,更官方一些的答案是,昭君早年间伤了右手,现下已经不可能再提笔写字了。
这就是高演同高湛在修文殿内争吵不休的原因,一个认为自己流落宫外的这一月有余是因为写这封信的人不想让他回宫,所以他才会在朝纲动荡不休之时回不了宫。另一个则认为写这封信的人她已经提不动笔,是以,这件事情的真相显而易见,是有人栽赃嫁祸。
两人吵来吵去都未曾吵出个结论来,高湛觉得这个兄长同从前不一样了,倘若不是皇权为诱因,那么太后势必就是一个因素。高演自然是觉得这个弟弟从宫外回来便有些不大对劲,回宫当日明明活蹦乱跳的转眼却又昏迷了好几日,醒来之后便拿出了这封密信来状告他的娘亲。
自家娘亲待这个弟弟的好,他全数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是不相信的。只是高湛言之凿凿,他便忍不住信了几分,待到高湛将这封信塞到他手中让他看个仔细之时,他便连那几分的相信都没有了。这是不他母后写的字。
是以,此番这对兄弟前来,是向昭君求证一件事的。这件事便是她的右手可是真的受了伤,提不动笔了。
昭君听了高演这一番滔滔言辞,良久不语,只是从怀中掏啊掏啊掏出一张白色绢帕来抹了把鼻血。
高湛上前一步,双袖拢于身前行了个寻常礼,道:“高湛自知如此会伤及太后娘娘的清誉,只是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能证明娘娘的清白。还望太后娘娘能谅解。”
昭君将抹完鼻血的绢布搁在膝上慢吞吞的叠了整齐,依旧是不打算开口。一旁的青蔷却是已经忍耐不住,接过话头道:“太后娘娘?长广王殿下似乎忘记了,郁皇后薨逝之后,您可一直都是唤太后娘娘为母后的。如今您是找到确凿的证据了吗?您能证明那封信就是娘娘写的吗?您流落宫外的那段时日,娘娘为了您日夜忧心,睡不着,吃不下饭您怕是都不知道这些吧!长广王殿下,青蔷今日就算是逾越也得说…….”
被昭君冷冷打断:“知道逾越就不要说了。”
青蔷回过头来望着昭君,有几分愤愤道:“娘娘!您这样子护着长广王殿下又能如何?人家可是半分您的情都没有领!”
再一次被昭君冷声打断:“青蔷,你今日太过放肆了!”清冷嗓音铮铮落地,掷地有声。青蔷身形踉跄,猛地跪倒在了地上。
那是一副被昭君呵斥了之后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愤愤的神情。诚然这是一场双簧戏,可青蔷这般模样令人入戏的很。
窗外枝头跳着几只鸟儿,叽喳的欢鸣声不绝入耳,同枝头那几缕翠绿新芽衬出这新春的热闹来。昭君呵斥完青蔷之后默了默,终还是缓缓的抬起手来。宽大月白色的衣袖滑落至她的手肘之间,露出她的右手手腕,上面赫然是一处陈年旧疤的模样。那疤痕是菱形痕迹,手腕前后皆有,看着像极了箭伤……
昭君垂了手,捏过左手里的针线,再次抬手与高湛看。她的右手似乎有些无力,那根针在她指尖几欲滑落却被她竭力捏住,可纵使是她竭力的捏住了那根针,一只手却颤抖的极为厉害。
她凝视着高湛,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她缓缓开口道:“湛儿,如此你还觉得哀家能写出这样的信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人家是代发君~~~
嘿嘿~~
☆、才女
高湛一时之间怔住,良久,才蓦地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的却是:“高湛早年听闻太后娘娘曾是有名的才女,可左手画画右手同时题书……”
被一旁高演厉声喝断:“阿湛!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怨不得高演会这般动怒,高湛他此番所言的确太过火了些。怀疑太后写密信要谋害他已是大不敬,高演自觉对不起他才会对他如此一忍再忍,更不用说高演心里本就存了几分疑问,想着问一问也是好的,便默许了高湛的这个行为。可这并不代表高湛可以得寸进尺!
高湛说这封信是娄太后所写,而现在昭君证明了自己右手已伤,实在是写不出这样子的信。他却说出这样子的话,无异是已确定昭君就是写信的那人,若不是昭君用右手写的那便是左手写的,不是左手写的便是别人代笔的……
高演此刻的怒容十分真切,眼见高湛还想开口,忙的上前一把拽住他,怒斥道:“你今日是着魔了吗!怎么敢对母后这样子说话!快点给母后赔罪道歉!”
高湛却很是固执,硬是直了脖子不肯低头赔罪。那样子的形容到像是破釜沉舟的样子,想来他自昏迷之中醒来得知皇位已经自他身上落空,且还这般理所当然的落了空,心里头憋闷了这么多年的怨气也就在这个当口一并的撒了出来。然则他有几分不晓得的事情是,如今的娄昭君已然不是从前的娄昭君,如今的高演也已然不是从前的高演。
他在宫外的这段时间里,宫里头的一些事物更迭他不清楚。
所以他现下有这番举动很正常。高演在一旁岌岌的拽着他,是不想让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很明显高演此举有些失妥当,想要让一个人闭嘴应当是去捂他的嘴而不是拉他的胳膊。
于是,高湛便毫无障碍的开了口,他直直望着昭君,一字一顿道:“还望太后娘娘能替高湛解惑。”
登时之间大殿里寂然一片,昭君只觉得三道闪亮的目光直直的落到了自己身上。沉默良久,昭君才又伸了手进怀里掏了掏,将方才那张擦鼻血的绢帕掏出来抹了把鼻血,顾自一笑。然后才温吞道:“原来你也听说过,哀家本是个才女。”略停顿片刻,她将绢帕揉进手心,转过头来瞧着高湛:“你说的不错,哀家原本是可以左右手同时书写的,你也听说过那是件多么难办到的事情吧?”
高湛没有回答她。
昭君似乎也并不想听到他的回答,顾自笑了笑,继续道:“只是现在已经不行了,很多年前就不行了。湛儿,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哀家会伤了一只手?”
是了,她费了这般大的功夫,为的便是这件事情。那封书信本就是假的,她娄昭君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又怎么会以城池为诱央魏国国君去做?那不过是封让别人仿了她的笔迹写的假信,无论用何种手段都无法证明是娄昭君所写。倘若这封信,高湛不曾拿出来,那么他便是空口无凭,大齐朝纲最为动荡的时期他这位先皇最看重的皇子却留在宫外迟迟不归,此等品行日后朝中大臣如何能服他为大齐储君。倘若这封信,高湛拿出来了,那么她同他娘之间的陈年旧账也可以适时的清算一番。无论他做何选择,最终收益之人皆是昭君。
高湛何其聪明,昭君不过是开了个头,他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始知这是一个陷阱。
昭君手上的伤宫中鲜有传闻,但也不是说没有半点的传闻听见。早些年高演便曾听到过宫中的老姑姑提起当年的旧事,说的是柔然嫁过来的蠕蠕公主初是个急躁的性子。大抵是因为柔然是个草原之上的民族,郁氏初嫁过来的那段日子里,日日皆吵着要出宫骑马射箭。
先皇被吵得无奈,便只能在花园之中树了块靶子让那蠕蠕公主射箭玩儿,这个习惯便持续了好些年,郁氏诞下高湛之后的几年中也时常会在花园之中射箭玩儿。后来有一日不知怎地,蠕蠕公主的箭不小心偏离了靶心射中了过路的昭君。那时郁氏是皇后,而昭君不过是个不大得宠的贵妃。先皇虽说为此大怒,冷落了郁氏一段时日,后来却也是不了了之。
高演当初听闻这样的传闻之时,其实并不相信。可他的记性却很好,昭君受了受伤的那段日子他虽然年幼,却有几分记得。他觉得自己有些想不出来郁氏那样温柔的性子骑马射箭之时是个什么模样,但想来她心地那般善良应当只是一时失误,才错伤了过路的昭君。
可现下突然提起这件事,高演却有几分恍惚。他蹙了眉,从前不曾想到这个层面上,只觉得他娘亲能养好手伤抱一抱他已是很好,但现在想来却觉得不是滋味。双手同书是何等艰难之事,他活了这么些年都不曾见过。他的娘亲原本是个才女,却被郁氏那一箭射穿了手。
高湛欲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高演高声再次喝断:“阿湛!朕今日顾念你重伤初愈,神志不清,所以才说出这些混账话!你马上给朕回修文殿去!”见高湛还有开口的意思,便补了一句:“不许多言!”
高湛眸光几番明暗,最终还是走了,只是临走之前回头望了一眼金榻之上正襟危坐的昭君,面色晦暗难明。
这件事就此做了个了断。高湛离开未多久,高演便将那封信丢进了殿中灯柱里,火舌舔上薄纸,顷刻间便燃起了一片幽蓝火光,不稍多时便已经烧的成了灰烬。高演立在一旁望着那残存的灰烬半晌,才回过神来。
昭君极轻的长吁一口气,今日情形不用多说也能知道,萧唤云的这一颗种子种的很好,她就像是一株爬藤草,日后还会伸出更多的藤蔓来将他紧紧捆住。不管萧唤云闹也好,撒娇也好,只要她的目的是为了高湛,高演心中的那株藤蔓就会缚的他越紧。没有人能永远忍受这一切,总会有一日,他会忍受不了这重重累赘从而产生想要将它挣脱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