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神态如三月桃李,是遮不了的。
那矮胖妇人将儿子抱至肩头,伸手抹了把墙上的黑灰,手上力道极重,将长宁与长亭的脸上都抹上了几道灰,再把毡帽掀开,头发揪了两绺下来,手上搓了两下,头发便干得糙了起来,凌乱地贴在下颌、额角。
妇人的手上全是茧,摸在脸上,割得小长宁眯了眼。
长亭神色很复杂,看向那妇人。
大善与大恶,本就不存在于常人之身,大善者涅槃佛陀,大恶者下地为患,存在于身上的善与恶,相互对立,一念之间。
“机灵着点儿,乱民流匪全部往豫州去,北地活不下去的又往南边去,全都他妈的像无头苍蝇似的。为了一个馒头,卖了儿子的多得是。为了一捆干柴禾,拼得头破血流的也不少见。天快要塌了,你们招子放亮点儿,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把别人拖来挡刀,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妇人猛地将三人往门外一推,然后将门“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的,“都滚远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胡玉娘与长亭一个踉跄,立在门外面面相觑。
雪疾风劲,趁白日,这村落总算是瞧清楚了,茅草房屋破败,黄泥粗糙烂成了堆儿,杂草长在墙角路边,被雪一掩,只留了个枯黄的草尖儿,村子里来往的人比昨儿个夜里多了许多,人们浑身都臭烘烘的,拿破烂的毡帽盖住头和脸,驼着背手插在袖口里,脚下无力却匆匆向前走,大家都蓬头垢面地目不斜视——也是,自己的稀饭都还没吹凉,谁也没精力去顾念旁人。
胡玉娘长在深山中,见过这样多的恶兽畜生,却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不由自主地伸手紧揪了揪背上的包袱。
长亭将脸埋在大袄襟口里,露出两个眼睛来,问胡玉娘,“你说,是人可怕,还是狼可怕?”
胡玉娘没听懂,弯下腰“啊”了一声,长亭笑了笑,脚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入世,再步天涯。
长亭接过胡玉娘匀出来的一只鹿皮夹绒手套,顺手便递给了小长宁,胡玉娘想嚷起来,长亭便学着那些人的模样,将双手交错插在袖口里,仰着脸冲胡玉娘笑。
铎山之下,三姝入世。
千里之外,却有人气急败坏。
“陆绰死了,符氏死了,陆绰长子的尸首也在马车里找到了。那他的两个女儿呢?!连两个小丫头都截不住,要他们何用!”
第三十八章 眼泪
第三十八章眼泪
书斋的窗棂垂下帷幕青竹竹帘,白光曜雪便只好从青竹缝隙中跃然而出,整个书斋暗极了,几缕光亮映在铺陈棕绒毡毯上,除此之外,再无亮光。窗棂之下摆置三尺长,一尺宽的一方沉木书桌,书桌旁摆高几,几上搁宽口粉彩绘芙蓉白瓷,几枝绿萼错落其中,正值将开未开之时,颇有几分清雅之意。
除却清雅,在懂行人眼里头,这一室之居,已逾千金。
那张半旧不新的沉木书桌是阴沉木雕的,桌案扣锁上雕刻的竹节花开纹路是前朝大家顾开即的得意之作,书案之上凌乱摆放的砚台是宋砚,毛笔是紫狼毫,笔洗是前朝旧物,镇纸是雕三羊开泰和田玉,随意摊开的竹简是汉末古籍……
世家清雅?
嗬,那都是富贵堆出来的。
说话之人背对正堂,双手交叠于膝上,肩宽腰窄,全部脸都隐没在暗黑之中。
堂下有人正忐忑跪坐于蒲团之上——他跪得久了腿脚早就麻了,可他却不敢动弹,只因为上头的那位主儿没发话。跪坐之人已逾不惑,面宽脸短,留八字须撇开在嘴上,两腮下颌有冒起来青茬儿似的胡须,着丁香色湖绸长襟,头戴青纱高帷,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沉下心来,认真分别尊上一语之意,想了想,规规矩矩地埋下头,答道。
“符氏刚烈以身殉火,洞口被火堵住了近半个时辰,林子里头没水河也没趁手的扑火器具。等火一灭,进去一看,符氏烧得浑身焦烂,已看不清人形儿了,两个姑娘却不在身边,又往里头走,哪晓得那深谷里头别有洞天,九曲连环的,哪儿是哪儿也摸不清,好容易挨个儿找着了三条暗河,可全都又结了冰,冰又结得不深,人没法儿在上头走,只好兵分三路,先除冰再游出去……”
“然后到现在都还没见着两个小丫头片儿的影儿!”
安坐那人桀桀轻笑,“原本以为周刺史有多能耐,如今看来不过如此——早知周通令空有其表,我还不如买通珏山上落草为寇的马帮,至少他们要的只有银子,不像你们,还妄图名利双收。”
声音温雅,落气如微尘坠地,极为舒展。
跪坐那人登时坐立不安起来,身子向前一倾,下意识地张口辩驳,“刺史大人亲带兵出城围剿,已是十成十的诚意在了!”
“无用便是无用,不能因为他认真,就忽略了他的蠢,这笔账不是这么算的。”上头之人毫不留情地截过话头,手换了个姿势,大拇指上带着的玛瑙镶玳瑁扳指一把扣在椅背之上,再风轻云淡开口,“我的戴总兵,诚意可当不了饭吃呢,你回去让周通令接着找——幽州能有多大?两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能跑得了多远?驿站、客馆、典当铺、租赁牛车的地方都布置下人手。两个容貌俊俏的小娘子还不够打眼?”
有的人风轻云淡地说着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却是阴阳怪气。
陆家长房已经被满门灭口了,草莽江湖有三不碰,不碰方外人,不碰妇人,不碰孩童。将陆家仅剩的两个姑娘放了生又能怎样?且不说冰天雪地逃落荒年,两个身娇肉贵又养在深闺不知苦的士族女,能独个儿地在外头活下来?
纵算是上天垂怜,她们能顺顺当当地找着饭吃,找着衣穿……她们能威胁到他什么?
心头这样想,下头的中年汉子仍旧躬身应了是,“……刺史大人在城门口和各处能进幽州城的关卡都设了兵将,宁可错抓也不漏过……两个小姑娘没这个胆子走外城——乱民四起,又逢荒年,流民们能把她们给吞了。您就放心吧,肯定能捉到。只是捉到之后……您的意思是……”
“就地格杀。”
湮没在暗黑之中的那人,眼眸朝下一敛,眸光一黯,猛地一下提起语调,“若我晓得你们幽州的兵手脚不干净,侮了小姑娘的名节,我定叫你们一座城池的人陪葬。”
他信这人有这个实力。
下令格杀,却不许那两个小姑娘苟活……
这位姓戴的总兵也没想透,却连忙又应了声是,与那人相谈不过半柱香的时候,已是手脚冰凉浑身是汗了,他轻仰了仰头,张嘴想告退,可想了又想,上头那位主儿没开腔,他也没这个胆量先开口说话。
气氛诡异地沉了下来,无故的沉默却让人抓心挠肝的慌张。
戴总兵眼风扫到从夹缝之中突兀溜进内堂的光亮,再顺眼瞄到那人如羊脂白玉般白皙的下颌与高挺的鼻梁,心头一惊,明知那人瞧不见他,却也赶忙埋下头来,不敢再瞅。
“你说是在车厢里寻到的陆绰长子?”
“回大人,是没错。寻到之后,刺史大人便当场斩于车内。”
“且给我说上一说他的形容。”上头那人沉声问道。
戴总兵猝不及防,赶忙偏过头去皱眉细想,当时暮色已褪,夜色黑沉,纵有松油火把照明,生死厮杀之时刀起刀落,谁又会认真记得注定会亡的可怜人的相貌,戴总兵认真回想之后,断断续续地说道,“身形颀长,着青衫长衣,容貌白净,风格秀雅,我们挑开车窗幔帐之时,他正在不慌不忙地沏茶温水……”再一顿,加重了语调,极专注地添了一句佐证,“我们刺史大人晨间拜访齐国公之时,正好碰见了陆大郎君——陆绰身边陪着的应当是陆大郎君,没有错处吧?”
上头那人并未立即回答,内室之中又陷入了难耐的静谧,约隔了大半晌,戴总兵才听见那人声音清雅韵致的回答。
“没错,形容没错,陆绰喜欢将长英带在身边也没错。”
“那不就得了!斩杀齐国公与陆大郎君,都是我们刺史大人亲自下的手,保管错不了!”戴总兵如释重负。
那人“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声音刻意压得极低,似有一团暗火烧在胸腔与嗓子眼里。
“不要再叫他齐国公了!”那人一手死摁在椅背上,声音愈发低沉,火冲上脑,语气却如同阴冷之中有大蟒嘶嘶吐信,“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叫他齐国公了!”
戴总兵当即吓得身形向后一靠,连连点头称是。
上头之人情绪高昂之后,陡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缓慢转身,男人的面容终于出现在了明光之中——印堂饱满,肤容白皙,眼角向上轻扬起,薄唇紧抿,青丝拿君子木高高束起,是个极俊美的男子。他撑在木案之上,头被佝得下颌紧紧挨上了衣襟口,再隔片刻,男人从古籍之中翻找出了一封加印火漆的牛皮纸信,信口被裁刀整齐截开,他翻手将信封向下一抖,里头折叠得好好的澄心信笺便如折翼之蝶缓慢地飘落至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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