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户农家怕是从未刷洗过吧!
来来往往的人身上的污垢,天南海北带来的尘埃、体液、臭虫和口气,还有人们头发上一绺一绺打结的油,全都在这被褥和炕上!
被褥灰扑扑的,已经脏得瞅不清原先的颜色了,缝儿里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子,长亭以为这是受潮了发的霉,手指尖拎着被褥一角,凑拢了看,却猛地一下子看见了那密密麻麻的黑点子一层叠着一层向外爬!
“啊!”
长亭吓得一声尖叫,撒手一抖便将被褥扔到了老远的地上,紧跟着就趴在木头柱子上干呕起来,胸腔里的气一股接一股翻江倒海地朝上涌,佝下身紧紧捂住肚子,内里空虚,其实她什么东西也呕不出来,只有从胃肠里泛出的酸水一下冒到嗓子眼里,便拿帕子死死捂住嘴。
“叩叩叩!”
那头有毫不客气地叩木板的声音,妇人扯开嗓门警告,“……叫什么叫!再叫加钱了啊!”
长亭俯身佝偻,一手撑在柱子上,一手摁在小腹上,呕得浑身抽搐打颤,干呕久了胃肠也紧跟着抽起来,一下一下地顶到嗓子眼上,长亭全身都在抖,吐不出来,眼泪却被一逼,活生生地逼进了眼眶里。
“长姐……”
木板被那妇人敲得一震,小长宁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却只见长亭佝下去的背影,口舌不清,“阿姐……你怎么了……”
长亭硬生生忍住抽搐,眨了眨眼,折过身去,扯开笑,温声答,“没事……我没事……”又怕小长宁着凉,单手扣住腰间,探身去从包袱里将昨儿放进去的毡毯拿了出来,一手一脚地将长宁裹得很牢实,小姑娘脸色还好,闭着眼睛安安稳稳睡下去,时不时砸吧砸吧嘴。
长亭便望着幼妹笑。
“我拿到了!”
胡玉娘拿身子把厢门蹭开,一进来便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很雀跃,“我先摸到他们家厨房,不仅顺了两块儿生姜,还拿了三只鸡蛋,我们可以温在暖炕下头,明儿个赶路的时候……咦……被褥怎么在地上……”
“里头有臭虫,脏得很。”
长亭背对胡玉娘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胃肠还在抽搐,长亭重重摁了一把,皮肉痛了内里的难受就少了些,边下炕边向胡玉娘说话,一眼看见了胡玉娘护在胸口的三只鸡蛋,笑起来应和,“好!温一晚上正好烫熟!……我们今儿就铺着毡毯睡,身上盖大袄子,左右烧了暖炕,也不算很凉。玉娘,你说好不好?”
胡玉娘边点头边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放到暖炕下头去,又拿从怀里抽了把匕首将生姜片成薄片,轻手轻脚地盖在长亭的手上,很小声,“……睡的时候别蹭着了,这活血化瘀的,对你有好处。”
一股子生姜味儿冲鼻得很,长亭护住手,笑咪咪地点头。
零零碎碎搞了许久,长亭眼瞅着外间的灯火灭了,才敢拽着玉娘睡下去,两个姑娘将小长宁护在最里头,玉娘手上握着匕首睡着外侧。
乡野间的深夜十分寂静,只能听见雪落砸在地上的声音。
长亭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风雨飘摇的茅草棚顶,玉娘心大,长宁人小,都睡得呼呼啦啦的,长亭扭头看了眼睡得很沉的幼妹,又转头瞧了胡玉娘,四周都黑乎乎的,长亭只能瞧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心头像有座山压着,又沉又酸。
疾风险些将茅草棚顶掀起来,风一走,棚子又轻轻地砸了下来,物归原好。
长亭缓慢而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儿来,轻阖了眼,眼前又浮现出了一片不一样的漆黑。
”……小丫头片子……钱财啊……八十文……榨干了……可怜……”
长亭猛地一睁眼,将手缩在大袄袖口中,支起耳朵来听,声音隔得很远,模模糊糊听不清,只能抓住几个词儿,是男人的声音,就是这家农户那个当家男人的声音。
“你怯就是怯了!一辈子没硬过!你不去,老娘自己去!”
这回是那个妇人的声音,声音听得比上一声儿清晰了,想来是走近了许多。
长亭屏气凝神,沉下一口气,心头似有如释重负之感——她并没有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
“踏踏踏——”
步履声渐近,长亭心越提越高,趁着夜色眯着眼睛,偏过头朝门那处看,果不其然那夫人矮小的身形越走越快,将进了内厢里,便直奔搁在木案上的那三个包袱去,翻动布料包袱的声音窸窸窣窣的,隐没在了无边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洞且声量巨大。
玉娘猛地一睁眼,手一抽,便想拔刀相向,刚一动,手腕被人向下一扣。
玉娘悄无声息地扭过头去,温白月光透过茅草向下洒,刚好洒在长亭的眼睛里。
这个名唤阿娇的姑娘目光沉稳地,在轻轻摇头。
“让她翻。”
长亭的嘴型做得并不大明显,可玉娘却莫名其妙地全看懂了。
——
昨天写抽了,然后今天真的有小宝贝来问阿渊男主是胡玉娘不,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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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入世(下)
第三十七章入世(下)
让她翻!?
可她们一路的盘缠、干粮、衣裳全都在里头啊!
胡玉娘紧蹙眉头,紧抓匕首,长亭的手却越叩越紧,小姑娘的相貌直勾勾地湮在月色中,神容平静,目光坚定,就像爷爷初春时节种在瓷碗里的水仙花,风一吹,乳白的花瓣向东向北摇晃,直挺挺的水青色花杆却纹丝不动……
胡玉娘不由得慢慢松了手。
那厢仍在窸窣作响,偶尔停下手脚来,蹑生生地朝后一瞅,见三人皆睡得正熟,那矮胖妇人便重新埋首翻找,翻了许久,才在包袱夹层里找着十几枚五铢钱并几大张干馕饼。
妇人心道倒霉,向地上轻啐了一口,翻找的动作瞬时大了许多——或许是在宣泄空手而归的怒气。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长亭瞪大双眼屏气凝神,静静地看着虚浮在空中与夜色暗黑中的微尘,尘埃像荧光星辰,随风轻漾。
“踏踏踏——”
终于走了。
长亭暗自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那妇人还不至于无所顾忌到趴在人身上翻袄子,只求财不要命,已经很有良心了。长亭扭过头去看胡玉娘,却见她满脸泪痕,向上扬得极英气的眼睛被泪水洗过,目光亮极了。
长亭轻轻推推她,问得很轻,“怎么了?”
胡玉娘嗓子眼发疼,“……爷爷的牌位……在包裹里……肯定被她翻乱了……”
两个小姑娘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轻,声儿飘在浮尘中,似荧光照皓月,长亭迟疑片刻伸手握了握胡玉娘的手,一个满手老茧,一个皙如葱管,唯一相同的是,两只手都很暖,柴禾烧成炭灰才有了光与火,是不是一定要饱经苦难才能得偿所愿呢?
慧云师太说人生即是一场修行,盘坐蒲团、静定打座,一阖眼,浮世悲欢六道嗔贪,皆为身后事。
长亭以前嗤之以鼻,如今却恍然大悟。
“至少胡爷爷还在你身边呀。”
长亭极温柔地轻搂了搂胡玉娘,想了想将藏在大袄下头的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子悄无声息地塞到胡玉娘手里。
胡玉娘手上一抓,分量十足,还有一贯铜钱,还有碎银锭,当即便顾不得哭,瞪圆眼睛猛地一抬头,长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展唇一笑,轻声道,“睡吧,他们不会再进来了。”
从她们身上又抠搜到了十几枚铜钱,约是打定主意这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已是山穷水尽了,又或许是尚存怜悯道义之心,她们下半夜过得十足安稳。
长亭以为自己睡不着,可翻过身阖上眼,高压之下陡然松懈的轻快叫她一夜好眠。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胡玉娘已灌好烫水,烤热了三张馕饼,拾掇好行装搂着小长宁半坐在炕边儿,见长亭醒了,手脚麻利地拧干了帕子递过去,面上藏有隐秘的狂喜,凑到长亭耳边,语气很急切,“……还在包袱里留了十几枚铜钱……虽然只够买几碗阳春面……但是还不至于丧尽天良……”
长亭掩下眉。
她总共留了十来枚铜钱在包袱里,那妇人竟然原封不动……
长亭眼神迷惘,伸手接过帕子抹了把脸,生姜敷过的地方好了很多了,挨到热水也不至于从骨头里发痒发烫了,长亭弯了弯手指,思绪放空不知飘向何处了。那妇人恶不恶?她恶——竭尽全力敛财,甚至趁夜做贼,将手插进别人的口袋,可到最后她却并未将钱财拿走……
或许是想拿用这几十文钱,买下被这世道折磨殆尽的些许良善吧。
长亭只好这样想。
三人未多耽搁,待长亭洗漱妥当之后,便背起行囊来继续向北行,将出门,那矮胖妇人抱着幼子将三人唤住,神色平淡,语调未有丝毫起伏,“出门在外,不要让别人看出你们是三个小姑娘。”
三人皆已将头发包在毡帽里,胡玉娘身量高挑又体态健硕,英气十足,说是小郎君也有人信。可长亭与小长宁,肤容白皙,眼明眸亮,一个娇俏,一个娇憨,纵然麻衣素服,从眉宇之间也能一眼看出是家教极好的,出身坦荡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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