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八章 哭灵(上)
长亭大约至死都记得那个时候,胡玉娘的表情吧。
嘴张得老大老大的,大得已经不是能塞得下几个鸡蛋的事儿了,是下颌骨脱臼了没的大事儿了…
长亭好心好意帮玉娘合上了下巴,再多加了一句,“哦,那人你也认识的。”
然后长亭就不说话了,然后她就静静地看着玉娘几近癫狂地开始疯狂猜测,时而镇定分析,“我认为应该是谢询,你们是姑表兄妹,又是老人家想凑做一堆的姻缘,谢玉郎相貌很好,风度也很好,和陆哥哥有异曲同工之妙,完全能满足你的心理投射。”;时而狂癫疾走,“到底是谁!到底是谁!难道是蒙拓!?还是石二哥!如果是石大哥,我死给你看哦阿娇!”;时而抱着长亭嘤嘤哀求,“阿娇说话就说完好不好呀…是谁…是谁…”
一个上午,几百个…完全不同的胡玉娘…
长亭哈哈哈哈笑之后,揪着玉娘的脸,凑到她耳朵旁边小声说了两个字,然后玉娘的尖叫声简直险些要将研光楼的屋顶掀翻了,这回轮到长亭拽着她一遍一遍地嘱咐,“…谁都不许说啊,连岳番也不许说,不对,特别是岳番!绝对不能告诉他!”
胡玉娘捂住嘴巴,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再绯红一张脸,深吸一口气,好像是在藏着笑又像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一拳头擂到长亭肩膀上,“你不早说啊!他恐怕都要走了啊!”
长亭被擂得向后退了两步,哑着嗓子干咳。
胡玉娘的力气…真是…
哪里像个姑娘家啊!
“你便就当听我说一说就好。莫太在意,否则到时候我和他再见面的时候怕都会不自在。他一路帮我们这么多,我反倒叫他不自在,你说,这样算下来岂不是我不仗义啊?”长亭揉揉肩膀,再将玉娘板正,一脸严肃。“说了又怎样。不说又怎样,你晓得的,我跟他是没结果的。且不说。他看不看得上我这一副士家子的脾性和心气,便是…”长亭声音软了些再软了些,“便是他晓得又如何?又如何呢?终究日子也是要过下去的,没必要叫这些事情搅了他后半辈子的安宁。他要娶亲。我要嫁人,我若早说了。他之后…他之后的妻室…唉…”
长亭自诩勇敢,也努力杀伐果断,可是这种事…
并不是勇敢就能够解决的。
也不是步步为营就可以未雨绸缪的。
首先,她都不能确定蒙拓是否也倾心她。她又哪里来的勇气去走那九十九步?若是那个人连最后一步也不愿意走,她的…她的自尊…又该怎么办?
是的,她的自尊…
她的无所畏惧一直都构筑在她的尊严之上。而她的踟蹰与犹豫却在一路徘徊,她的勇气偶尔出现。却如同泡沫一般不知何时又会消失殆尽,她本不是这样的人啊,她并非反复无常又瞻前顾后的人啊,她不喜欢她偶尔出现的勇气与时不时提醒她放弃的尊严,她同样不喜欢自己的反复无常与没有担当。
却没有人告诉长亭,这不叫无担当,这是一个姑娘手足无措时正常的慌张。
玉娘听得发愣,明明胸腔里面一大串话要讲,最后却啥也讲不出来。
阿娇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阿娇的口才好极了,阿娇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所以这件事,或许阿娇这样做才是对的。
可玉娘直觉却想反驳。
玉娘揽了揽长亭,再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发,“再等等吧…”两个都是自个儿的友人,两个都是相交过命的好哥俩,两个都是好人,都值得过上好的人生…
病情积攒多日来势汹汹,长亭虽觉得好转许多,大夫一把脉却仍旧又开了将近半月的药汤,长亭难免有些苦哈哈的,真定摁着长亭不许起床,只说“好好养着,我预备着享清福了,阿娇也得预备着过好日子了。”
长亭看着真定大长公主神情一直极淡极淡的那张脸,笑了笑再捏了捏真定手掌心,轻轻颔首。
到夜里,陆长英才过来,百雀推的轮椅,长亭正卧在床榻上给长宁念诵《梁史别载》,听见“轱辘轱辘”的声音便赶忙合了书页掀开被子去迎,哪知还没趿拉上木屐便听得陆长英一声,“别动,便这样卧着。”长英手腕微抬,百雀便停了步子,长英滑轮椅滑得很娴熟,堪堪停在床榻边,“身子骨这样弱,今晚上的药汤喝完了没?”
小长宁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揪着长英的衣角哭,“阿兄!”
陆长英温和垂眸,笑得很漂亮,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阿宁的门牙都长出来了呀,长门牙的时候哭没哭?”
小长宁眨巴眨巴眼,泪眼大大的,小兔牙咬着下唇,拼命摇头。
“好姑娘!”
陆长英朗声赞道。
长亭眼神却落到长英不经意搭在轮椅轴上的右手上,手上全是茧,虎口上还存了伤。
长亭又有些想哭,身子朝前倾,伸手轻轻抱住长兄,小声道,“上次还没等抱哥哥便晕过去了。”
陆长英温声笑,如春风拂面,“阿娇是大姑娘了,知不知羞的?”
长亭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也不吭声,眼泪唰唰向下砸,她张了张嘴,好多好多的话想跟陆长英讲,想告状,那些贱民还要打她们的主意,想讨表扬,她一个人带着她们全回来了,也想怨怪,为什么哥哥回来得这样晚这样晚,可许多许多话全都只变成了一句话说出口。
“哥哥,阿娇好想你啊…”
说到最后,全变成了气声。
阿宁抱着陆长英大腿仰着脸哭,玉娘偏过身去抹了把眼睛。满秀忍着哭想了想便做了个手势叫小丫鬟们往外走,哪知最后剩了个百雀还杵在内厢里,白春看了满秀一眼,满秀再看了一眼玉娘,玉娘顿时火冒三丈,人家三兄妹隔了将近一年这才团了圆,她杵在那处想什么?一点不知事!
玉娘伸手拉了拉百雀。百雀怔愣片刻之后。终是埋首佝腰往出走去。
内厢珠帘拂动,陆长英肩上抱一个妹妹,脚上再拖一个妹妹。想一想这两丫头往后都要依次嫁出去便陡生出一种类似做父亲的感受来。
陆长英一下一下拍着长亭的背,再佝身将长宁一把提起来,“阿宁,地上凉。坐在床上哭好不好?”长宁一边哭得嗷嗷的,一边点点头。半眯了眼睛,手在身后摸摸索索地蹬上床榻,哭得都呛嗝儿了。
长亭耳朵里听,听着听着就笑起来。就着袖口抹了把眼睛,再倒了半杯温水给小长宁,“喝一大口。分作七次吞下去。”
长亭小时候也爱哭,陆绰便说她是“哭精”。哭多了就打嗝,这也是陆绰教给他们的。
陆长英神容恬淡,似是喟叹,“…石猛说我并不了解我的妹妹,我当时不以为然。”长宁哭得一张脸花得不得了,陆长英伸手帮幼妹擦了把脸,“姜是老的辣,石猛看人门儿清,我陆长英自叹弗如。”
长亭也笑,明明眼睛里的眼泪珠子都还没掉下来,又哭又笑的。
“哥哥若再晚些回来,阿娇一定还哥哥一个干干净净的平成。”
长亭说得很矜傲。
陆长英仍旧在笑,笑中带泪,“哥哥知道。阿娇做得非常好,石猛笑了一路,说我有两个好妹妹,一个天真无邪,一个却是宰辅良臣。”
长亭等这个赞扬,等了好久好久了。
陆长英手承载轴轮上,掌心翻过来,手掌心里的伤更多,喇喇划下的伤口,刀剑砍伤的伤口,约是被顽石磨蹭出的一大路一大路的伤口,这些伤口颜色陈旧,有的却还鲜红一片。
长亭看着那些伤,小声问,“那日,走的是阿茂阿兄对吗?”
“是。”陆长英喉头一梗,“我与阿茂在同一间马车,他进来避风,我那日发热。贼人来袭时,父亲立刻着人安排我金蝉脱壳,叫阿茂顶替,我当时病得迷糊却仍旧扒在车厢木梁上不肯走,阿茂便说…”陆长英好像陷入回忆,“他说,若我不走便谁也走不了,若我不在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都姓陆,都是平成陆氏的子孙,任谁活下去代表的都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陆这个姓氏。”
寡言木讷的长茂…
长亭搂了搂长宁。
陆长英醒转之后,便再没有说起那晚之事,他不会对石猛开口也不会对百雀开口,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明白那晚的杀戮和牺牲。
“阿茂没有像我一样享受到来自宗族的宽待与优容,却像一个陆家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死去了,我有愧。”长英埋下头去,“千名将士,因一个人的野心勃勃葬身他乡,我有愧。陆家内乱,各怀鬼胎,我陆长英身为陆氏子弟,未在丑恶彰显峥嵘之时便一把揭开,我有愧。平成乌烟瘴气,各个县镇督使玩忽职守,老辈人作威作福,为虎作伥,我有愧。”
连说四个有愧。
陆长英一醒,张口便是三个字,对不住。
长亭的复仇是基于情感,而陆长英的回归却是立足宗族与道义。
陆长英手撑在额前静默无言,隔了许久方温声缓道,“等阿娇好起来,我们兄妹三人去灵前上柱香吧。”
长亭轻声回之,“好。”
给陆绰,给符氏上一炷香叫他们安息。
陆纷已死,长英回归,平成山河尚在,治下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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