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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 (董无渊)


  长毫笔尖蕴了一团墨。
  陆五太夫人声量稍高,聂氏手上一抖,那墨便直直砸在了净白的宣纸上。
  聂氏若有所思,“那夜火势蹿得很快...水不仅灭不了火,火势还一下子燃得更大....?”
  陆五太夫人轻“哼”一声,“还不快记下!既是光德堂信你,你便要让旁人看得见他们信你什么!”
  聂氏仍旧没动。
  事已至此,长亭亦不知晓聂氏此举意欲何为了,她静静地看向聂氏。是,聂氏是她让满秀去叫进来的,陆五太夫人逼人太甚,长亭福至心灵陡然想起名正言顺打理广德堂一切事物的应该是陆长重一家子,她叫来聂氏也只是为了留条后路,杀一杀陆五太夫人威风。
  可聂氏好像不这么想。
  陆五太夫人连声催促,聂氏怔愣半晌之后出乎意料地反而将笔放了下来,抬起眸光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如果这便是陆五太夫人所说的最大的疑点的话,小辈想,小辈应当可以解释。”
  长亭眉梢一挑。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未改,手一抬,示意聂氏说下去。
  “火势要猛,无非两点,油与酒助火催燃。那夜广德堂火势烧起来的时候,并没有酒的气味,酒烧在火里气味极大,压根就遮掩不下去,这一点便可尽数排除了。要想火势一下子窜得老高,且寻常的水灭不了,只有用油了。”
  聂氏条理清晰地轻声说道。
  陆五太夫人不知聂氏究竟想说什么,想张口打断却又怕错过紧咬不放的好时机。
  “近日来,小辈在整理广德堂内外支出账簿的时候发现,在正月将过之时,三太爷着人从内至外,从上到下,将广德堂里里外外的木料画梁全都重新刷了清油。”聂氏眸色一动,手上却将长毫笔搁下,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可语气平缓得叫人信服,“三太爷素来好风雅,广德堂是全部由木料撑起来的,厢房连着厢房。今年平成时常落雪,天气湿且寒凉,清油刷到木料上不易干透。正堂小儿生炉子的时候打翻了柴禾箱,燃着的火星溅到清油上,自然‘轰’地一下便烧了起来,因为清油起的火,再拿水去浇灭,自然火势不仅小不了,反而一下子冲了起来了。”

第一百四五章 名利客(上)

  长亭身形一振,随即向前一倾!
  神来之笔!
  是了!
  陆三太爷喜好的是金石木料,一股子文人习气,非好木不居,非好石不玩,陆玉年心疼幼弟,在平成老宅修筑广德堂时便依照陆三太爷的喜好,整间庭院全部用上好的楠木修葺,连院落里的亭子与抱厦也是拿楠木搭建而成的。广德堂修缮一新后,陆玉年曾言,“...胡弄里最贵重的既非我陆玉年,亦非光德堂里那两尊镇宅的汉白玉古兽,而是这广德堂。”
  长兄护幼之心,拳拳如此。
  平成居北,冬凉天干,木头容易龟裂,楠木需每隔三五年便上清油,以防蚊虫蛇蚁,也防潮祛湿。
  清油是什么?
  梧桐子炒熟榨油,桐油味道不好,陆家一贯将刷过一层桐油后再拿亮油重新刷一层以保气味不算太难闻,往日通常要空出半载人才好入内居住,房间只是今年平成的天气怪,冰霜雪雨没断过,又逢大难,陆三太爷刷了一层桐油之后还未等它干透,只空了两月,便从庄子上回来了。
  聂氏聪明!
  你陆五太夫人要说这是最大的疑点,我便有理有据地回应你!
  长亭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视线再慢慢移向陆五太夫人,陆五太夫人听懂了,手蜷在袖中张口便道,“我不信!”
  聂氏垂眸莞尔一笑,“五高祖如若不信,尽可以寻了帮忙刷桐油的匠人,公中走的账目还有庄子上的仆从问一问,看看年前的广德堂是不是刷了一层桐油。”话至此,聂氏语声照旧温婉,“刷清油保木料,这本是各家各户都应当晓得的事情。五高祖言语间同我们家十分亲密。也十足关照关心我们广德堂。五高祖与我们家既为邻里,当真不知太爷在年前刷了屋子?甚至为了避开清油味道,太爷还前往通州庄子上去避了将近一月有余?大家都是街坊四邻。这不应该呀。”
  长亭偏过头,慢慢扯开嘴角。
  她便知道她未曾选错人。
  陆长重踏实肯干,脾性人品端方,聂氏能言善辩且条理清晰。
  陆五太夫人当下噤声,老三去通州庄子上住了一个多月,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还一直嫌弃对面在做工画梁!是!这个说法看上去无懈可击。可她分明知道真定大长公主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若说陆三太爷在这平成里和谁有宿怨,她头一个想到的是陆纷,之后便是陆纷他娘。真定!
  “只怕是有人知道却装不知道...”崔氏别过眼去,眼眶红透了,“各位婶婶嫂嫂,我们西苑是一向屏气默言的,往前是任谁泼脏水斗心机,我们总以为前头还有两位哥哥顶着,如今不行了。如今没人护着我们了!今儿个陆五太夫人心里揣着个明堂镜,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来光德堂兴师问罪。大家伙都姓陆,都是陆家人,你们自己个儿摸着良心想一想,若是大哥还在,你们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冲出来给光德堂扣帽子吗!”
  “咱们是陆家啊...是陆家啊...无论在什么处境都不应当听了居心叵测的怂恿。被那黄白家伙什迷了眼。堕了家声呀!”
  崔氏一道说,一道哭。哭得如弱柳扶风。
  女人们的脸色变了又变,当下便有一两位夫人道了个万福当即辞了行,真定大长公主看上去累极了,单手撑在椅背上好似没有寒暄应酬的气力,陆五太夫人手撑在木案上,张口便道,“就算起火事件是因清油,可小童子是一贯伺候在老三身边的人,他不可能犯出打翻箱笼这样的错误!”
  “是,小辈接手广德堂后下令彻查了那个小童子的身世来由。”
  聂氏紧紧抿唇,“那位不过十岁的小生已经在三爷跟前伺候了两、三年了,五高祖,您猜怎么着?那位小生,是您的次子...呈给陆三太爷的。”
  陆五太夫人小儿媳孙氏手上抖了一抖!
  崔氏一听哭得更凶了,内宅女人哭功都了得,边哭边说话,又是抽泣又是哽噎,偏偏也能将话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内宅进人走人都是有迹可循的!把人案册子拿出来一对,什么都分明了!若照五高祖的说法,是不是也能将广德堂那场大火按在你们家头上呢!这内宅里头人脉都是连了又连的,任谁都能在别府里攀上几桩亲。我们便是不够狠,若是一早便先下手为强,如今百口莫辩的人便是五高祖了!”
  长亭竟不知崔氏长了一张这样利的嘴!
  时至今日,竟也敢反咬一口!
  “放肆!区区小辈口出狂言!”陆五太夫人拂袖拍案起身,“我与老三一无积怨,二无梁子,如何会狠下心肠来使坏纵火!”
  “那我们光德堂与三太爷又有什么积怨呢!”
  长亭亦猛然起身,“托五高祖的福,我陆长亭悍气狠厉的名声已经在平成传开了,既已传开,我若不孟浪一些,岂非对不住五高祖的栽赃!今日话赶话说到这里来了!我陆长亭心一横,若要一个恃宠而骄的纨绔名声便让我担!五高祖字字句句皆指向我光德堂居心叵测纵火行凶,既拿不出证据又讲不出道理,我便不依!我光德堂于公于私,都犯不着处心积虑害死三太爷一家!”
  “是吗!当真素无积怨吗!”
  陆五太夫人被长亭一介小辈拿话激发开了,“真定!七年的那个春朝...”
  “母亲!”
  谢氏朗声出言截断,“我们是来给三太爷讨一个公道的,是好心!就如三夫人所说,大家伙都是陆家人,姓的都是陆!我们与三太爷邻里邻居久了,突逢天灾,两位老人家惊魂未定也是有的,口不择言还望大长公主看在都是老辈人的份儿上休要怪罪!”
  还是定性成天灾了!
  长亭直觉谢氏的突然示弱与那句七年春朝有直接关系!
  长亭一眼看向真定,若非长亭反应极快,她险险便要错过真定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阴戾!
  满堂都坐着女人,年老的年轻的,都保养得极好,手与手腕间折起的弧度都是类似的,宫绦高扬,这一屋子全是出身名门贵胄的世家女,全部家教极好,陆五太夫人的失言叫人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谁也不曾接腔,谁也不曾贸然开口。
  人吧,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好奇。
  因为好奇,往前探出一步来,谁也不知道是会落入深渊还是一路平坦。
  陆五太夫人终究止了话口,说了三两句场面话,便嚷着头疼带着两个儿媳告了辞,真定大长公主什么也没说,镇定自若地让黄妪在花间摆了午膳,请留下的诸位夫人用了膳再回去,“...家里头还挂着白,还请诸人莫怪老身招待不周。”真定大长公主如是出言。
  一顿饭用完,三三两两地告辞,真定大长公主不留人,长亭却出言将聂氏留了下来,二姝刚出荣熹院正堂,长亭耳朵尖,模模糊糊听见里面有声音。
  “去查,当年的事都还有谁知晓。从头给我顺下来,所有人...我是说所有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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