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浅葱下意识后退一步,江之鲤却悄悄拉住她的手,说:“别怕。”
“黑狐。”铁链束缚下的囚徒哑声怪笑着,用含糊不清的语气道:“你好不容易从大蛇手下逃出,又不惜冒险将我抓到此处,到底想做什么?是江湖人就给个痛快,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苦这般折辱我。”
他说话漏风,每说一个字,嘴中就溢出鲜红的血丝,陆浅葱这才发现他的牙被拔了。
江之鲤冷眼望着他,说:“为了八年前陆府被灭一案。”
“陆府?”男人哑声怪笑:“我杀过的人那么多,哪还记得什么陆家张家。”
陆浅葱握紧了拳头,忍不住低声道:“汴京陆相,是谁杀的?”
男人抬起头,阴鹫而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陆浅葱身上巡视,半响,他嗤笑一声,呸出一口鲜血来,含糊道:“黑狐,你为了一个娘们儿,来跟我翻旧账?”
顿了顿,他剧烈咳嗽几声,因痛苦而扭动着身躯,更显面目狰狞:“不错,人是我们杀的。当年黑狐你不也在场么?可怜兄弟们还以为你是来清理场子的,谁知一转身参与暗杀的十几个兄弟全被你杀的一干二净……若不是我反应快,怕也早成了你的剑下亡灵。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终究不肯放过我……”
江之鲤一身黑衣,更显肃杀,他的嘴角没了笑意,目光像是投向无法企及的远方,深邃而遥远。他说:“陆家于我有活命之恩,当年是我去的太晚,没能赶在你们之前到达汴京。”
话音刚落,那男人却像是听到什么极度可笑的笑话般,嶙峋的胸膛里发出破碎浑浊的笑声,喘息道:“黑狐,身为刺客的你说出这般话,不觉得可笑么?当年大蛇训练杀手,出师前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我们斩杀自己最亲近的人,你可是杀了自己的同门师姐弟才爬上黑狐堂的位置啊,难道换了个名字生活,就真当自己是好人了?”
江之鲤漠然,眸中的寒霜更甚,冷入骨髓。
陆浅葱极力从他们的对话中获取信息,忽而开口道:“至少陆府不是他灭的。”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咧着嘴古怪道:“他杀的人那么多,少了一个陆府又怎样?”
“不怎样。”陆浅葱道:“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男人似乎明白了,瞪着眼睛看陆浅葱:“你是……”
陆浅葱坦然迎上他阴鹫的目光,喉间哽了哽,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阿爹,谁指使的?”
男人哧笑道:“杀手接活不问缘由,不问买家,只看代价,黑狐不曾告诉你?”
“那换个问题。”陆浅葱平静道:“我爹和父兄遇害前,可曾说过什么?”
“呵,那个竹竿似的老男人。”男人咧嘴狞笑,“我问那老东西后不后悔,因什么变法而害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他说‘我陆长青从未后悔过变法一事,悔,悔吾力量之渺如蜉蝣;恨,恨吾不能解万民之忧’……”
听到此,陆浅葱眼眶一湿,胸中似压有千斤巨石。她难受,为那个为朝堂奉献一切、却反被朝堂谋杀的父亲,更是为了丧生火海的无辜兄嫂。
那男人咧嘴一笑,疤痕狰狞,满嘴是血道:“我嫌那老家伙太啰嗦,一刀结果了他。”
“你!”陆浅葱向前一步,一把抽出江之鲤的佩剑,恨不得一刀刺死这贼人报仇雪恨。
只是挥剑的瞬间,手腕却在半空中被江之鲤握住。
江之鲤垂头看她,缓缓将剑从她剧烈颤抖的手中抽出,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陆浅葱眼眶发红,咬唇狠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当年死的人不是他!”
江之鲤依旧凝视着她,虔诚而认真,他低下头,俊朗的容颜近在咫尺:“浅葱,闭上眼。”
陆浅葱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江之鲤却是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伸出一只手覆住她的眼。视线猝不及防变成了一片黑暗,下一刻江之鲤温柔而强势的稳住了她的唇。
陆浅葱有些惊愕,下意识伸手去推他,但紧接着,她听见‘噗嗤’一声闷响,有什么液体四溅开来,唰唰打在蒙尘的地板上,打在破损的纸窗上。
陆浅葱知道,那是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铁链脆响,男人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沙袋倒地的闷响,蜿蜒的血河在他身下汩汩流淌出来。江之鲤的剑很冷,很快,那个男人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
霎时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想到自己的身边有具尸体,陆浅葱便浑身发毛,牙关不可抑制的咯咯作响。她双手紧紧攥着江之鲤的衣襟,喉中如同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之鲤一手依旧覆住她的眼睛,一手搂过她的腰,抬脚将破旧的窗户踢开,带着她从二楼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地上。
陆浅葱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江之鲤便扶着她,接着,陆浅葱感觉到一个柔软温暖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唇畔。
“别怕。”黑暗中,江之鲤吻了吻她的耳尖,说:“那些不干净的事,我来替你做。”
残月西沉,此时已接近破晓,风很大,很冷。
陆浅葱面色有些令人心疼的苍白,她轻而固执的拉下江之鲤覆在眼上的手,涣散的眸子半响才聚焦,喃喃道:“我,曾经嫁过人……”
她将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十二岁时的天崩地裂,十六岁时的初次动心,十八岁时的心如刀绞,十九岁时的毒酒一杯……
自始至终,陆浅葱都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是讲故事的人心静如水,听故事的人却越听越心疼。
江之鲤说:“其实,你不必跟我说这些。”
“但我想说给你听。”陆浅葱道:“也想你将自己说给我听。你什么都不说,我又太自以为是,怎么猜得到你的心事。”
江之鲤沉默了一会儿,眸子和发梢都带着破晓前清冷的气息。他问:“你想听什么?”
“你,认识阿爹或兄长么。”陆浅葱微微仰首看他,睫毛如鸦翅般抖动:“当年,你为何要去救陆家?”
“我不认识你爹和兄长,但我认得你娘。”江之鲤将视线投向微微泛白的地平线,勾起一边嘴角,连声音都染上了暖意:“十二年前,她救了我。”
☆、第48章 红梅三
十二年前,汴京下了一场大雪,城外冻死了不少流民。
夜色深沉,冷雾氤氲,雪被冻得很硬,汴京笼罩在一片凄寒之中,连烟花之地的灯红酒绿也消停了不少,只有两三歌女间或拨两声琴弦,望着空荡荡、冷清清的街道哀婉低吟。
护城河旁,厚厚的积雪被人践踏得凌乱万分,拖着一行长长的血印,触目惊心。
河边的城墙下,站着几个拿着短刃的黑衣男人。为首的是一个相貌苍白男子,他裹着厚厚的黑狐裘,及腰的黑发松垮垮的披在肩头,只在发尾处系了一根黑色的缎带,眉眼细长上挑,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和妖冶。大概谁也不曾想到,这么一个病怏怏的男人,却是闻名天下的暗杀机构头目,皇族身边的走狗——大蛇。
大蛇唰的一声收拢手中的乌金铁骨扇,冰冷如毒蛇般的眼睛扫视着躺在面前那个少年。
少年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躺在被血浸红的雪地中,因身上多处带着严重的剑伤,他的面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唯有一双乌黑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的望着黑狐,无悲无喜。
“啧,伤成这样。”大蛇用铁扇抵在鼻端,两道阴柔的眉微微皱起。他像是在惋惜,但眼神却和看路边一只狗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一丝犹疑,大蛇转身,漠然的吩咐身边的下属:“这个孩子已经不能用了,弃了罢。”
说罢,他转身慢悠悠的上了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
夜明珠宛转流光,马车内,坐着一个威严富贵的中年男人。
“如您所愿,那孩子杀了段云天。”黑狐在男人身侧坐下,脱下狐裘挂在臂上,又寻了一个手炉握在手中,手中的铁扇一下一下敲打在窗上,笑道:“可惜了,那孩子本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大的……真是可惜了。”
他嘴上如此说着,可眼里分明没有半分哀戚,甚至还带着几分令人胆颤心寒的笑意。
两个蒙面的黑衣下属抓住少年的脚,像拖死狗一般将他拖行数丈,蜿蜒的血迹一路染到护城河边的碎雪上。少年仰躺在地上,睁着眼望着头顶灰蒙压抑的夜空,神情比万年积雪还要冰冷。
蒙面人抬起少年的身子,作势要将他抛进河中溺死。那一瞬,少年的眼中忽的迸出一股精光,似是对求生极度的渴望。
他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踹开蒙面人,一头钻进了结了薄冰的河水中,咕咚一声水响,再也不见了踪影。
少年是大蛇养大的小刺客,没有名字。几年前他打败了排行十三的堂中前辈,所以他取代了那个手下败将,代号十三。
大蛇的属下沿河追杀了一阵,遍寻无果,只得战战兢兢的去回复大蛇。
闻言,大蛇只是哗的抖开铁骨扇,两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剑,笑得阴冷而无情:“算了,就当十三死了罢。”顿了顿,他又慢悠悠笑道:“没死也不碍事,药在我手里,他迟早得回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