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店里,陆浅葱思忖了许久,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去临安。然而月升日落,又是一天过去了,赵徵都没在酒肆出现过。
转眼到了上元节,阴霾了许久的天儿难得放晴了,暖融融的太阳化了积雪,融了坚冰,雾气缭绕的乌山镇又响起了一江春水淌过的潺潺声。乌山上,江之鲤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袍子,袍子的领口和袖边用银线绣了精致整齐的卷云花边,他似乎心情大好的样子,乌发高束,嘴角轻扬,负着手施展轻功,在古木参天的林间一路穿行,朝着下山的路奔过去。
前方有飞鸟惊起的振翅声,风卷集着落叶簌簌而下,江之鲤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忙停下脚步,手中的穿云剑铮的一声出鞘,迎上密林中窜出来的那个不速之客。
两人飞快的过了几招,又迅速分开,江之鲤执剑而立,嘴角依旧带笑,眼神却冰冷异常。他望着对面的男人,轻笑一声:“是你。”
赵徵刚硬的唇紧抿着,冷如利刃的目光锁住江之鲤,浑身戾气冲天。
江之鲤道:“好巧,我正想去找你。”
“离开她。”赵徵的声音漠然,不带一丝情感,“否则我会杀了你。”
“哦。”江之鲤如同听到一个惊世骇俗的笑话般哈哈大笑,挑眉道:“杀我?向来只有我杀别人的份儿。”
赵徵目光一沉,拔剑刺了过来,江之鲤亦拔剑还击,两人的招式皆是快而狠戾,一时间周围的树木尽被剑气所伤,一片摧枯拉朽。
江之鲤抬手格挡赵徵的攻击,手肘顺势一顶,将赵徵的眼眶顶出一片乌紫,手中的穿云剑撞上赵徵的兵器,拉出一片刺目的火花。接着,只听见叮的一声脆响,赵徵的佩剑竟然不堪重负,当场断为两截。
江之鲤趁机一掌拍上赵徵的胸口,将他拍得连退数步,撞到一棵粗大的树干上,震得叶子簌簌而落。
赵徵一手执着断剑,一手覆住胸口,硬生生的将涌上喉头的鲜血咽了下去。
“我劝你还是将淤血吐出来比较好,憋着只会让内伤更严重。”江之鲤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这才仔细的将新袍子上沾染的落叶扫拂干净,又将袖摆抹平,看着赵徵道:“堂堂的襄王爷,不惜威逼利诱,又不惜装傻卖傻,只为纠缠一个避你如蛇蝎的弱女子,这份手段还当真令人佩服。”
赵徵见到他衣袍上熟悉的针脚和花纹,又见江之鲤这般爱惜的模样,不禁怒上心头,面色青中带紫。
“你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本王堂堂正正,总好过你欺师灭祖。”赵徵的视线落在江之鲤的佩剑上,轻嗤一声道:“穿云剑,天下能用得起它的只有一人。”
江之鲤一怔,嘴角的弧度荡然无存。
“陆浅葱最恨别人骗她,若是她知道了你的身份,怕只会恨你比恨我更甚。”顿了顿,赵徵缓缓挺直了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视江之鲤。
江之鲤的面色沉了下来,当他不笑的时候,乌黑的眸子便显得有几分阴鹫。他道:“不劳王爷操心。”
赵徵冷然一笑,讥讽道:“更何况,陆浅葱早就是本王的女人了。”
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消息,江之鲤怔愣之下,手中的防备松了些许。赵徵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趁机执起断剑,猛地朝江之鲤刺去!
江之鲤与他本来就离得极近,加之方才赵徵的一番话给予了他巨大的打击,直到赵徵的剑刺到面前才反应过来,忙堪堪侧身躲过。
刺啦一声,江之鲤低头一看,只见崭新的月白袍子自胸口处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精密的刺绣被割坏,江之鲤的面色瞬间阴沉的可怕,浑身杀气迸射,他站在疾风落叶的中心,宛如修罗在世。
密林深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赵徵望着自己的心腹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不禁有了底气,站直了身子刺激他道:“你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十八岁的陆浅葱一身凤冠霞帔被我抱进洞房时,有多么的娇艳动人。”
☆、第33章 黑狐二
今日是上元佳节,虽然夜色还未降临,但乌山镇早已热闹了起来,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各色的花灯,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捧着河灯结伴走过,间或传来阵阵欢笑,唯有街头行乞的落魄流民蜷缩在角落里,独自品味着与这份热闹格格不入的孤独。
陆浅葱正在柜台后给客人温酒,乍一抬头,却看见江之鲤一动不动的站在柜台前,冷不丁吓了一跳。她放下舀水的竹勺吁了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奇怪道:“晌午已过,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江之鲤没有说话,一贯带笑的嘴唇略显苍白的,嘴角微微下压,陆浅葱这才发现江之鲤神情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话还未说完,陆浅葱见江之鲤身上穿的是她亲手缝制的月白袍子,不禁一愣,心中缓缓漫出一股带着甜蜜的窘迫来。
只可惜,那件刺绣精美的袍子上被利刃割破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露出里头纯白的中衣,似乎只要再深一寸便能刺入皮肉。江之鲤大概又和人打上了,陆浅葱心中又担心又紧张,忙将江之鲤推入后厨坐好,这才上楼拿了针线下来,示意江之鲤把衣服脱下来缝补。
江之鲤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话不多,连嘴角惯有的笑意都有些牵强。陆浅葱穿针引线,视线总在不经意间瞥向他,千言万语憋在肚中,却什么话也问不出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陆浅葱拿着针线在破损的地方比划了半响,自语般道:“还好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我还留着,得裁一块补在这儿,再绣个花样遮盖住……绣个什么花样好?”
听到她发问,江之鲤才恍然回神的样子,微微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你决定就好。”
陆浅葱抱着手中那还带有他体温的袍子,细嫩的手指有些局促的揉捻着布料。江之鲤沉默片刻,说:“抱歉。”
陆浅葱疑惑的抬头。
江之鲤嘴唇动了动,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弄坏了你做的衣裳。”
“那个,你不必介怀。”陆浅葱抿唇笑了笑,从针线盒中翻出银丝细线,纤纤玉手轻捻兰花,细密的针脚将破损之处一一缝合。她叹了一口气:“又和人打架了?”
江之鲤避而不答,站起身岔开话题道:“我给你做了些点心。”
说罢,他还真从带来的小食盒中拿出一盒滴酥鲍螺来。食盒一打开,只见雪白的鲍螺精致晶莹,奶香扑鼻而来。
如此美食诱惑,可惜陆浅葱却没有入他的套子,她就算再迟钝也觉察到了江之鲤的不对劲,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望着他。
江之鲤也回望着她,两人之间静谧无声,唯有那盒晶莹雪白的鲍螺散发出氤氲的奶香。
“我有话对你说。”两人异口同声的说。
陆浅葱:“……”
“……”江之鲤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先说罢。”
“我……”屋檐上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在淡薄的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来。陆浅葱低下头整理针线,手中动作不停,绣了几针,她觉得不满意,又拆了重来,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我想请你替我杀个人,酬劳是我这数月来全部的积蓄。”
江之鲤嘴角的笑意一顿,问:“谁?”
“黑狐,我的灭门仇人。”
江之鲤有那么一瞬的怔愣,接着便调开了视线,望着院外遥不可及的天际沉吟良久。
话一出口,陆浅葱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冒昧。她只是不想让江之鲤再受四处飘荡杀伐的苦楚,不忍再看到他受伤,不想再为他心疼……她只是想用自己的积蓄换江之鲤后半生的安宁而已。
但是黑狐是那般危险的一个人物,又曾被朝廷招安,成为皇室排杀异己的工具,连赵徵都拿他们没办法,要江之鲤独自冒险杀之,那不是将他往更危险的路上推么?
“以前,我从不信天,从不信命。”半响,江之鲤没由来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又苦笑了一声,道:“抱歉,你让我杀谁都可以,唯独杀不了黑狐。”
听到他这么说,陆浅葱更加忐忑了,慌忙改口道:“还是算了,我就随口一说。”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过,酒肆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常有外地的客商前来订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若不介意的话,我愿请你来店中帮忙。”
江之鲤穿着单薄的中衣,抱臂倚在门扉上,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从陆浅葱的角度看去,只看到他完美而俊朗的侧颜,逆着外头淡薄的光线,仿佛连轮廓都在发光。他侧首望着院中逼仄的天,叹道:“陆老板,你别对我太好了。”
他转过头来看她,神情中有少见的隐忍和痛楚,“毕竟,拥有得越多,失去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陆浅葱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敛首道:“明明是你对我很好,我却拿不出什么来回报。”
江之鲤轻轻笑了一声。
想起了什么,陆浅葱抬头问他:“对了,方才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江之鲤微微蹙眉,仿佛连唇边的弧度都掺杂了苦涩的味道。天边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朵乌云,遮天蔽日,屋内的光线瞬间阴霾了起来,江之鲤依旧倚着门扉,面容一半明朗,一半隐藏在黑暗中,眸中的情愫晦涩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