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疾驰数十里,在城门刚刚开启的时候就抵达了京城。
因为时辰尚早,入城后男子并不急于前往自己的目的地,而是牵马缓行,仔细打量这座尚未完全醒来的城邑。
晨钟响后,各个市坊陆续打开了门。朝参官们一大早就向皇城集结。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街边食肆也都做起了生意。食店门口堆叠如山的蒸饼散发着热气。氤氲雾气后隐约能看见店主忙碌的身影。男子料想众人赶了这几十里路,腹中必然饥饿,便买了十几个蒸饼让他们分食。他自己却没有取食,而是驻足观望市井各处。离都一年,忽然又见旧京景物,总归有几分感慨。
众人食毕,才又继续前行。不多时,一处规整庄严的宅院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男子看了看日头,推算好时辰,才命人上前叩门,递交名刺。
小吏入内交了名刺,不多时大门洞开,一个中年男子急急走出询问:“姚君何在?”
男子上前数步,向他从容揖拜:“姚潜在此。”
“某是剑南西川上都留后张世维,”中年男人一边还礼一边自我介绍,“昨日才接手书,某还以为足下总要再过个三五日才能抵京,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男子正是一年前离京任职的姚潜。
因为宣武节度使的推荐,他甫到西川即受重用:先是访查被俘之民,使僧道工匠三千余人归于本道;接着辅佐节度使巩固关防,训练士卒,修理兵器。短短数月,西川军容为之一变。去岁小股戎人入寇,姚潜正在边境,便亲率兵马将其击溃。虽然只是小规模对战,但严防死守之下,这年秋冬西川竟然未受侵,令得此地民心大振。
朝廷对西川防务向来关切,得到捷报也甚感鼓舞,急欲知晓此战细节,因此节度使特命姚潜入京奏事。
西川一年,姚潜的变化着实不小。因为历经战阵,不但皮肤黑了不少,人也沉稳了许多,竟隐隐有了些大将之风。听得张世维之言,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从容道:“发信第二日,某就出发了。”
张世维闻言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他迎入留邸。待邸中婢女奉上茶点后,他才开口细询:“这次来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大事?”
姚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某听闻西戎使团已经抵京?”
“正是,”张世维回答,“西戎新君虽立,但国中局势尚未稳定。此番除了告知新君嗣位,戎人还有会盟之意。”
西戎与中原时战时和,会盟也不是头一次了。
姚潜点头,接着又有些疑惑:“可是某观西戎使团气焰嚣张,不像有订盟的诚意。”
张世维也面露忧色:“想必是戎人看陛下年幼,又是太后当政,以为孤儿寡母好欺负吧。听说戎使还在要求中原缴纳岁捐呢。”
姚潜再有涵养,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欺人太甚!”
张世维忙安抚他道:“姚君莫气,太后并未答应。”
姚潜胸口起伏,显然正竭力克制怒气:“先帝即位之初,西戎、中原约为甥舅,几时听说过舅舅向外甥纳捐的道理?”
“如今早就不是先帝即位时的光景了。”张世维苦笑。
“西戎也不是以前的西戎了,”姚潜到底不是寻常之辈,很快就冷静下来,向张世维道,“实不相瞒,某这次急着入京也是为西戎之事。”
张世维知进奏,对于西川的动向也有所了解,闻言面露喜色:“莫非……”
姚潜点头:“使君这些年精心筹划,去岁整顿本镇防务又颇见起色,西川上下都觉得是收复维州的时候了。”
维州乃险要之地,多年来中原与西戎反复争夺,数易其手。前代大乱之时,西戎趁虚而入,一举夺取维州在内的数州。门户失守,中原在西疆陷于被动。朝廷平定内乱之后也曾试图改变局面,然而数度举兵,却始终无法收复这处失地。
听得姚潜之言,张世维初时亦颇有振奋之色,稍后却又泄气道:“太后执政时日尚短,又是个深宫妇人,未必有出兵的胆略。”
“某倒觉得不然,”姚潜道,“某在京任职时,太后曾经问对于某。在某看来,太后应是个明白事理之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不能说服。现在西戎赞普新立,无暇东顾,正是经略维州的最佳时机。否则等戎君站稳脚跟,再想收复可就不易了。”
“所以姚君才急着进京?”张世维似乎有些明白了。
姚潜点头:“某正是希望能抢在和西戎正式会盟前,向太后陈情。”
“某明白了,”张世维道,“一定尽力为此事奔走。”
***
姚潜入幕西川,并不能直接晋见太后,而要由本镇进奏院先行上奏。张世维知道此次西川所图甚大,不敢有丝毫延误,很快就上报了消息。
太后因戎人会盟之事,对边事甚为关注。她又早在捷报中见过姚潜之名,因此很快就让人前来传召。
姚潜入宫那日也正好是开延英殿的日子。姚潜到时,奏对尚未结束,便一直在殿外等候。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宰相们才奏事完毕,依序退出。这之后,姚潜才由宦官引入殿内。
太后正坐在帘后饮茶,见他进来,放下茶盏,对他温和一笑:“姚卿别来无恙?”
看来太后还记得自己。姚潜心内稍安,向太后行礼如仪,得到许可后才起身回答:“承蒙太后垂询,臣一切安好。”
太后让人赐了座,又微笑道:“西川的奏报我都看过了。去岁之役,卿立功不小,朝廷早该有所嘉奖。”
姚潜忙道:“守疆护土乃是臣的本分,何况去岁来袭的只是小股兵马,实在不足挂齿。等臣真立下大功,再向太后请赏不迟。”
太后在张世维的奏报中已见端倪,听姚潜此语,知道应进入正题了,便顺着他的话问:“卿说的立功,是指什么?”
姚潜肃容道:“自失维州,戎人利其险要,来去自如,频频侵扰,致使川蜀一方残弊。使君素有壮志,数年来革除积弊、厉兵秣马。如今西川上下一心,誓雪前耻。”
太后敏锐,已然明白西川意图。她果然如张世维所料,颇有踌躇之色:“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姚潜也没指望太后能一口答应,继续劝说:“维州南抵江阳,东临成都,北望陇山,为兵家必争之地,绝不可弃于戎人之手。如今西戎大局未定,正是中原收复山河之机,还请太后三思。”
“正是仔细思虑过,知其重大,我才劝卿等慎重。”太后道。
姚潜思索片刻,又慢慢开口:“川蜀本为富庶之地,近代以来却为戎寇所困,民生凋弊,百姓听之破胆,兵丁闻寇则惧。韦使君赴任西川,加固关防,训练兵卒,休养生息,完残奋怯,方有复兴之象。然而戎人盘踞维州,掳掠西蜀,直如芒刺在背,令川中百姓寝食不安。臣此次入京,乃是代西川十二州的百姓请命,恳求朝廷允诺出兵,光复维州。”
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并不激烈,但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
太后听完也微微动容,但这仍不足以令她改变主意,片刻缄默之后,她还是坚决道:“战端不可轻启。”
姚潜有些心急,不由提高声音:“太后!”
“我明白西川这些年所承受的重压,”太后打断他道,“也欣赏韦使君为国尽忠之心,更理解蜀川百姓的期盼。可是朝廷也有朝廷的考量。战事一起,所耗资费何止千万?若是当真一举克复维州,当然是极大的喜事;可要是出师不利,又或者战事陷入僵局呢?西川一镇之力,不足以支持长久的战事,到时必要朝廷支援。而朝廷的钱粮又来自哪里?前代大乱以来,百姓税赋已重,又岂可再行苛政,对他们横征暴敛?何况中原进兵,必引来戎人报复。若有不慎,让戎人长驱直入,岂不是又要重演前代都城陷落的惨事?”
“西戎内乱已久,”姚潜犹自辩解,“非复往日之盛。何况这次使君谋划多时,有必胜的把握。”
太后忍不住冷笑:“我虽为妇人,也知战场凶险,胜负难测。中原对阵西戎已近百年,胜负之数几何,姚卿又岂能不知!”
几句话便将姚潜堵得哑口无言。他虽曾与太后打过交道,却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如此犀利的言辞,一时之间,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太后似乎也觉得自己话说得过火,顿了一顿,话锋却又一转:“我并非不知维州的重要,也绝非胆小怕事,不敢出兵。我既柄国政,就对天下万民负有责任。此事关系重大,更加不能轻率,须与诸位宰辅商议,再做决断。希望卿能理解我的苦心。”
姚潜听闻此言,倒是精神一振:“臣明白。”
既然要与宰相商议,说明出兵一事不是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太后疏于兵事,未必懂得其中厉害,宰臣之中,总会有明白的人。不仅南衙重臣,就是神策军的两位护军中尉也都不妨一试……
他想得出神,连太后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听到。直到太后唤了他好几声,他才猛然回过神,向太后告罪。
太后宽宏,并不计较他的失礼。虽然立场不同,但姚潜为国之心她并非不能体谅,此时反而还有几分歉意。她温和道:“五日后,宫中赐宴西戎使臣,卿既然在京,不妨同来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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