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知道,但嘉楠什么都不曾说,他也不能为自己分辨。若即若离的客气与疏离出现在二人之间,这种异样的氛围让他压抑,几乎要窒息。好几次他都想把嘉楠狠狠地搂入怀中说:“你不开心,打我骂我也好。”然只要对上嘉楠政事完毕后的疲惫与回忆萧墧的伤悲,他就只能把所有的情绪都咽进肚子,一个字都不提,只能温柔地关怀。“可累了吗?”“歇下了吧?”
嘉楠总是淡淡浅笑。
“还好”
“有劳”
那种客气与疏离几乎要把他逼疯。
这个孩子来的真好,弈桢发自内心的感到庆幸。
太医宣布喜讯的刹那,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更紧密而微妙的联系,那种共同拥有一个生命的美好感觉,让弈桢感动到落下泪来。
嘉楠并不是第一次当母亲,阿迪亚当然也是她真心疼爱的孩子,但腹中这个是全然不同的。这她和弈桢的。是那个从前世青葱少女时就一直伴在她身边,替她遮风避雨,救她于困境,为她赴汤蹈火,与她共同经历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痛,懂她所有的细碎情感的,陪伴她所有青春的男子。
这个孩子流着她和她所深爱男子的血液,何等珍贵,上苍让他们经历了两世才得来,何等不易。
嘉楠想也不想,冲口而出道:“阿桢,这个孩子,咱们叫他天麟吧!”
弈桢眼里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好!好!好!正是咱们的天赐麟儿!”
自嘉楠怀了孕,弈桢心疼妻子,也不顾避嫌,渐渐帮她分担了更多政事。曹允已经第三次提了致仕,又提了弈桢接替大司马之职。
前朝的高位老臣在华兴卓乱京之时折损了不少,如李巍等随长公主晋升的官员原本在朝中势力声望日隆。但这其中多家都和长公主一系亲近,自然也送了子弟入宫为新帝伴读。闽王爷萧墧出事,出了伴读的人家多少都受了牵连。如今朝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势大的朝臣,自然都是以长公主为马首是瞻。
如今长公主有孕,难免要耽误政事,要说谁最能得殿下信任来接手,除了驸马爷还能有谁呢。故而曹允一提,众臣们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附议,从此弈桢以大司马之身份辅政。
到了腊月,嘉楠已经不问政事,只一心待产。提起大司马,朝臣们也不得不服气,这人实在是天纵英才,当年的赫赫军功历历在目,如今打理起国政,也是井井有条。
腊月二十二封了印,弈桢终于得了闲暇,每天只在家里做妻奴。亦步亦趋跟在嘉楠身后,一时嫌弃院子里的小径上积了薄雪,一时嫌地龙烧的不够热。搞得嘉楠不胜其烦,恨恨道:“别烦!是我怀孩子还是你怀孩子呢!”
嘉楠说起来凶巴巴的,弈桢丝毫不以为意,看着她挺着大大的肚子,觉得颇有些惊心动魄,忧心道:“我听人说妇人怀孕生子甚是辛苦凶险,倒不如我替你怀着呢。”
满室的宮人听了好笑,又不好笑出声来,只好极力忍住。
嘉楠听了倒叫他气乐了,恰肚子里倒孩儿一阵拳打脚踢,她的肚皮上出现一阵奇怪的起伏。弈桢看她肚皮上一个拳头样的小凸起,心中玩性大发,伸手轻轻抓住,感受到那个小小拳头似乎要回缩又缩不回去,不由得哈哈大笑。
嘉楠横了他一眼,伸手拍了上去:“多大人了,跟孩子这样闹!”
弈桢讪讪地放开手,看嘉楠脸上粉意融融,温柔无限,心中一片柔软,轻轻环住嘉楠的腰,把脸贴在她肚子上,轻声道:“天麟!天麟!我是你爹......”
他心中正感动不已,不妨天麟似乎对他先前的捉弄不满,极有劲的一脚踹出,正踢在弈桢脸上。弈桢大窘之下,冲口而出:“好小子,敢踹你爹!”
他言语夸张,本来是想趁机搏嘉楠一乐,不想嘉楠半点没理会他,反而抚着肚子□□起来。弈桢以为是孩子把她踢痛了,吓了一跳,口不择言骂道:“丑小子,这样对你娘亲,看老子将来不把你......”
嘉楠没好气的轻叱:“别耍宝了!快传软兜!把稳婆太医唤来!”
弈桢大惊失色,急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是要生了?”
产房是早就备好的,弈桢也不等人抬软兜,抱起嘉楠就往产房疾行而去。脸上紧张的汗都滴下来,一边走一边对嘉楠说到:“楠楠,你稳住啊!”
嘉楠有心逗他,□□道:“啊,不行了,就要生下来了!”
弈桢大急,小跑起来,脸都白了,嘉楠不忍,又有些感动,赶紧安慰他道:“你别急,慢慢儿走,还早着呢。我生阿迪亚的时候,足足疼了...”
她忽然意识到失言,赶紧住嘴。弈桢却敢紧追问:“疼了多久?”
嘉楠没吱声,把头轻轻偏向内侧,埋入弈桢胸膛里。弈桢急的没法:“到底疼了多久啊?”
嘉楠轻声道:“一日一夜。”
弈桢心中一疼,手上紧了紧,把嘉楠又往怀里搂紧了些,柔声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这次不会的,咱们的孩儿一定会很乖的。”
嘉楠心中又是甜,又觉得酸,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淌下,洇湿了弈桢的前襟。
到了产房之内,稳婆等安置好嘉楠,请弈桢在房外等候,弈桢断然拒绝。稳婆等再三劝到:“产房不吉,驸马在外面静候佳音便是。”
嘉楠也劝他:“你在外头候着就是,一会儿形容狼狈,我不想你看到。”
弈桢还要再拒,见嘉楠忍痛软语相劝,心中实在不舍,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出去之时还再三再四回首:“楠儿,我就在外头,你想我进来陪你,只管唤一声!”
弈桢在产房外踱来踱去,从红日高照,熬到日头偏西,听里头开始还算安静,过了申时,嘉楠的□□呼痛之声似乎越来越难以抑制。弈桢心中焦躁,黑了脸在院中瞪着门帘发呆。
忽然他听的里头嘉楠的喊声凄厉起来,夹杂着稳婆的惊呼。他再按捺不住,掀了帘子冲进去问到:“出什么事了!”
不等稳婆回话,他视线先落到产床上到嘉楠身上。果然如她自己所说,形容狼狈的很。如云的青丝如水草般乱糟糟散落在床上,已经被汗水打湿得一绺一绺的,脸上说不清楚是汗还是泪,一张小脸素白,五官因用力和疼痛变得格外扭曲。
他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抓住嘉楠在空中徒劳挥舞的手:“楠楠,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嘉楠紧紧攥住他的大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变的青白:“阿桢,我若是不成了,你好好养大天麟。嵩儿大婚亲政之后,不论政事如何,你赶紧走,带天麟走得远远儿的,永远不要回来!”
弈桢大感不详,呵斥到:“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会好好儿的,咱们要一起活成老妖怪!”
嘉楠语声悲切:“阿桢,对不起,楠儿又要负你了。一会儿我就让稳婆敢紧把天麟取出来,迟了就连咱们的天麟也保不住了。”
弈桢一头雾水,只觉得胸膛中有极要紧的一块被生生剜去,他紧紧攥住嘉楠的双手:“你是老天爷还给我的,不许走,我不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个孩儿我不要了,我只要你!”
嘉楠脸色惨白,嘴唇乌青,有气无力道:“嬷嬷,给驸马好生说。”
一个产婆战战兢兢上前说道:“驸马爷,孩子是寤生,生不下来的。”
弈桢茫然,寤生?
产婆硬着头皮接着道:“此刻孩儿若出得来,就活了。若再不出来,就是......就是一......一尸两命!”
孩子能活?那他的楠楠呢,怎么不说孩子他娘?
弈桢的眼睛空空,没有半丝神采:“孩子能怎么活?”
“孩子是立生,产道狭窄,故而出不来,只要产道扩开,自然就能出来了。”
“扩,怎么扩?”
产婆声音发抖,战战兢兢道“用......用剪子剪开。”
弈桢大骇,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产婆吓得匍伏在地,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嘉楠叹了口气道:“阿桢,你过来。”
弈桢跪在床头,含泪悲声道:“楠楠,咱不要这个孩儿了,我只要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
产房内稳婆、宮人,无不动容,满室抽泣之声。
嘉楠心中酸涩,把弈桢的手贴在自己脸颊:“阿桢,能有这几年,已是我们赚来的。楠儿要去了,你好好保重,再迟孩子就保不住了,他出不来,我还是活不了。”
弈桢拼命摇头。
嘉楠感受到腹中生灵越来越挣扎无力,心中焦急,凄声道:“桢哥哥,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是活不成了,你现在很狠心,还能保住咱们的孩儿。别叫我白死!”
弈桢脸上木然一片,如行尸走肉一般:“你死了,我也不活着。要这个累赘做什么。”
“阿桢!”
弈桢只把头埋在嘉楠枕边,任泪水在脸上肆掠。楠楠,你不懂,你的眉尖儿皱一皱,我的心尖儿都会疼起来,别说拿剪子剪你的肉,那不如先挖了我的心。就算我自私好了,要死咱们一家子一起去死。没有你的世界,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再不想重来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