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眸光微沉,半晌,又一指我同样带伤的手肘,“那这里有么?”
我摇摇头,“只有膝盖留了。”静默片刻,觉着不对,“哥哥你怎的知道我身上疤痕所在?”
他倒没顾忌,简单道,“前世给你验尸的时候瞧见的。”
我:“……”
他扫一眼神色莫辨的我,唇角轻抿,沉吟片刻,神情端得正经三分,“没看仔细,都是手下太监通报的,这才要问问你么。”
我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宫里验尸的太监,连膝盖上有块浅痕的事都会往上禀报,着实是认真细致。
☆、第八章
疤痕的事巧合得有点儿蹊跷,可据此想要下个定论却还早了些。
陛下想必也是不想太过捕风捉影,再次替我包扎之后什么都没提,只留下一句,“纵然不想坏了你们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搬运的兴致,可你如今这腿脚还是歇歇罢,让季云卿过来。”默一阵,补充,“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于是皆大欢喜。
……
一笼兰花饺,两个紫薯玫瑰花馒头,一碗元宝馄钝便将季云卿哄到位了,再配了些小菜果蔬,午后他坐在我家庭院中消食,愣是舍不得挪步回家。
这是自然的,我抱着书册赶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一面心中暗暗自得。
前世相处时日不短,我也摸清了季云卿的喜好,今个便是将那些凑成了一桌,自然也有了超凡脱俗的成效,毕竟这就是最后的一餐了,得好好款待么。
阿喜站在案头帮我磨墨,眼见着屋内的光影一黯,抬头瞧见默默然站到了窗边挡光的人,眉一拧,朝季云卿福了下身:“季公子,您若是消好食了就请先回府罢,我家小姐好些功课没写,再迟了会给夫子打手心的。”那语气,那神态,活似是看见个引人入歧途的不良少年。
我分神耳中听着,手中岿然不动的写着字,兀自叫冤。
这功课是前几日就布置了的,也就是说在我重生之前,所以我压根不记得。今个同季云卿乐呵呵吃着第二顿午餐的时候,阿喜突然黑着脸跑过来,将一本空白的册子丢在我面前,吼我:“小姐,你昨个不是道要写功课的么?熬得那样晚,怎的一个字没有!”
给她一解释,我吓得筷子都掉了。
娘嗳,这可是生死大事。
夫子一顿板子少不了,回来之后得了消息的阿爹肯定还得一顿抽。于是我连掉在桌下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捡,神思恍惚,匆匆给季云卿道了个歉,就过来补功课了。
季云卿却没有丝毫被人嫌弃的自觉,自然,他若能敏感纤细到这个程度,那也不是我认识的季云卿了。于是他仅是继续趴在窗台边,有些痛苦的伏着身,捂着肚子,问我:“吃多了会撑死么?”
阿喜的表情犹若给雷劈了,掏了掏耳朵,问他:“什么?”
我忙抽空道,“基本上是不会的,我今天给你的量不至于让你撑死。”
他便宽心些了,“那就好。”转了身,接着按我教导的散步消食。
季云卿一走,我纸上的光线又亮堂了三分,亮得我有点儿恍惚,抬头追随着他的背影看去……
《逍遥游》中曾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不食五谷,往后又成帝国天师,他莫不是真的是……
神仙?
我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笔下迟迟未动,纸上染开一点浓重的墨迹。
北宁信神拂,皇族供奉帝国天师,居于天镜宫,据闻可以上达天意,呼风唤雨,预知未来。
天境宫在百姓眼中,就跟玉皇大帝在凡间设立的办公场所一般,神圣而不可侵犯,里头一草一木都是带着仙气儿的,更遑论那宫中的大活人,帝国天师。
季云卿往后就但了这么个浑身上下充斥着仙气的角儿,比及称得上是个凡人,不若是个在众人眼中翩眇在云端的仙。
虽然我觉得这大概只跟皮相有关系,他除了面若长得似个神仙,有着睁眼将人瞧没了的技能,没一处像是那传说中,真正的仙。
陛下在我幼时给蛇精吃人的故事骇得精神衰弱之际告诉我,这世间压根没那些东西,不过是用来唬弄小孩的。我扯着他的袖子缩在床头,庄重肃穆的想,我既然是小孩,那还是能被这些虚假的东西糊弄糊弄的。
然则后来无论是阿花还是阿爹,一直给我灌输着这世间总有那么些离奇的事儿是不能解释的,于是后来等我长大了,一直便在信与不信有神仙存在的问题之中纠结挣扎,态度犹若分裂。时而怀疑季云卿是不是皮相姣好的神棍一根,又时而觉得他仙姿缥缈,存着我暂时无可参透的深沉内涵。
季云卿离开之前,我依言将钱依数还给他。他基本没有计较,更没说什么“你不要就把它丢了”一类让我既欢喜又为难的话语,只是慢悠悠接过钱,略失落的叹息一声,黑白分明的眸牢牢将我凝着,“我就想今个之后,便没有往后了。”
我哦了一声,好奇他的情商是如何突飞猛进至此的。
他答:“宁公子同你说的话,我都听着了,他说下不为例。”
我顿默,抱着手臂沉思良久,“你,从哪里开始听起的?”
他无辜朝我眨了两下眼睛,“你莫不是记性不大好?你我见面在先,宁公子是后来过来找你说话的,我自始至终都在,在墙这头。”他还伸手指了指,示意他之前站在那。
我没说话,捋了两下袖子,想着不妥,我一大把年纪了。又放下,继续抱着手臂。声音温和,动之于情,晓之于理,“你不能这么随意听别人的墙角。”
“如果你事先通知我,我可以堵住耳朵不听,但你没有。”
我抱着手臂面无表情看着他,酝酿了半晌。
“好像……是个理。”
整套分析下来,的确是我误以为他耳朵不至于好到那种程度,没太防备所犯下的错误,“可你没听到什么奇怪的?”
他在我服软后便宽容的点了点头,云袖一敛,自顾自开始爬梯子,声音缥缈,“记不清了。”
我顺带帮他扶一下梯,心里松了大截,季云卿本就是个对别的事物丝毫不上心的,就算真的听到了什么也不会深想。再加上陛下之前话说到关键处都有压低声音,咳咳,凑到我耳根这来,不至于被听到了才是。
眼见着季云卿翻过了墙头,踱到了另一架梯子上,走的时候连句再见都没,叫我心里一憾又一叹的沉重了下。此去一别,没了人情牵绊,我亦答应顺从陛下不去主动招惹,两人之间怕是再无瓜葛了。
手上施力将梯子从墙上撤下来,灰白的墙面上空无一物,我揉了揉脸,想着要收心,几分落寞,一瘸一拐扛着梯子,去了杂物间。
数年暗恋到此,燃起得莫名其妙,截断得虚无,我觉着自己很是窝囊,偏又安于现状。
兴许对于感情一事,是我懦弱又温吞,起不来争斗抗衡之心罢。
……
下午时分,夫子授课。
我始终保持勤勤恳恳,在课堂上没出什么岔子,然则放学后却被夫子留了下来。
我信心满满,以为夫子是看我功课突飞猛进,霎时文采斐然,要夸我。毕竟十年前做的那种小课题,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便犹若过家家酒般信手拈来,故而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去了。
刚进屋,负手站在窗边的夫子倏尔转过身,连酝酿缓冲的起势都无,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呵斥:“好你个谷雨,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叫我给你爹说退学算了?!”
我一讶,来不及给屋外的陛下使眼色,两书童便面无表情过来将门带拢了。屋内屋外的分隔,叫我霎时孤立无援。
我两手牵在身前,往墙角挪了挪:“夫子此话怎讲?”
“这功课你是抄的谁的?”他手中扬了扬我的功课,“抄的字迹这般潦草!”翻开又看了看,一愣,捡起书桌上另一本册子对比一下,脸拉得更长,“这怕还不是你亲笔抄的!”
我十四左右写的是一手东倒西歪的狗爬字,后来嫁人了得空便练了些,可算是能见人了,却没想到字迹不同这一茬。赶忙跑上去,“我看看……”
夫子倒真给我看了,气呼呼的将两本册子递给我,“明个把你爹叫来!”
我捧着两本功课半天说不出话来,把阿爹叫来这种事,要是给我揽下来了,那岂不是找死?
心里头转来想去,只得喊冤,“夫子,这文章的确是我亲笔写的,许是我前几日摔了头,这字就……”
夫子一挥衣袖,愤愤,“胡说八道!别说了,出去。把你爹叫来,说我这教不了你这样机灵的学生!”
我被他骂得惴惴,生怕他再气一些就抽竹条来打我,可想到这样回家真的就会被打死了,又只能硬着嗓子。“夫子,夫子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的话,我可以再将文章写一遍,您再瞧瞧字迹!”
夫子果真将竹条抽出来了,一挥“啪”的打在我手臂上,“还给我在这抖机灵!谁人不知道你谷雨能耐啊,这文章你看一遍能背下来我并不稀奇,你能模仿旁人字迹我亦并不稀奇!可你,好生生的一个读书的苗子,天天就知道玩这些心思,难道不让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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