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殷勤倒是献到了实处。陛下出门时,跑堂的汉子正提溜着包袱站在楼梯口候着,我站在屋外撑着伞,瞧着陛下一袭白衣翩翩,从楼梯口走下来。
屋内烛光飘摇闪烁,原是昏黄静谧之景,却仿佛刹那成了画中光景,柔柔合称。陛下那张白净精致的面皮给楼梯口三大五粗的跑堂一衬,漂亮得跟画里的人似的,云泥之别,犹若隔着一个次面。
看来这画里头唯一的不好,就是多了个跑堂的陪衬了,我瞥他一眼,示意他赶紧过来,别耽误我陛下出场时的光芒万丈。
跑堂的果真会意站到我边上来了。我略凑近了些,暗中指了一下陛下:“我哥哥。”得意地朝他一挑眉,“好看吧?”
跑堂的脸一红,连连点头。
我心中飞起一片舒爽。
等到陛下走到门边的时候,我撑着伞嘚嘚凑过去接人,顺带讨个功劳:“哥哥这身衣服穿得可好?”
他腿长,两步就走到了马车边上,甚至都没怎么等我送伞,踏上踏板,身子一低便掀帘进去了,愣没回我一个字。
我被无端冷落,撑着伞原地一愣,反应了一会,立刻回头去看站在屋檐边上的跑堂的。他忙摆手:“我只是照你的吩咐把衣服送进去了,托衣服的盒子都擦过三遍。”
那我就没辙了。
陛下这不咸不淡的火气来得毫无预兆,不过也时常有之。是个人,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情绪暴躁的,我转瞬想开,从跑堂的那接过包袱,与之道了谢。
心有最后一丝余念对这个镇子挥手告别,叹息声,收伞坐进了马车。
马车内,陛下留了个远窗的位置给我,眸光始终若有所思的透过右边的窗子朝外望去,似乎根本没有瞧见我上车。
我对车夫道可以出发了,便将车帘放下,凑过来些,预备挨着陛下坐下。
然则这动作还只有个起势,陛下便回过头来,眸光淡淡看着我,我动作微顿,最终还是明智的与之保持距离的坐下了。
车内无话,竹帘浮动,隐约可从帘角瞧见车夫披戴着的蓑衣。马蹄阵阵,车顶上给雨淋得哗哗作响,听得久了,颇有几分催眠的功效,我这才想起,平常这个点我梦都做了好几个了。
偶有冷风灌来,虽然让人通体生寒,心里却安稳。只是免不得忌惮这样的寒会落得病根,自己遭受过,便更加自怜,蜷紧了身子,企图离那寒风更远些。
我在芍药山庄时,曾被车队遗忘在漫山的大雪之中,在没膝盖的雪中走了两个多时辰下山,腿被冻坏了。
后来回山庄养病,疮伤虽然养好了,骨子里的寒却去不掉。每每雨天气候转冷,膝盖便像不是自己的,严重之时站都没法站起来。回想那时,才是噩梦般的刺骨,连着多日难以入眠。
大夫人一回来看我,细心的将唤人将我被下快凉的汤婆换了去,亲切压着我的手,“当日载你们回来的车夫我已经罚过了,怎想得会发生这样的疏忽,可怜见的。谷雨啊,腿坏了,便哪儿也不要去了,在山庄好好养着。”而后将一叠放入信封的银票搁置在桌上,姿态高贵贤淑,“同样分量的钱,我已然寄给你阿爹了一份,你既然入了我们芍药山庄的门,便也好顾着我们的名声,安分守己对谁都好。像你这样的年岁,守寡一生虽着实是委屈了你,寻常人家却也要不起一个腿脚不便的媳妇,就当是为了给你爹尽孝罢。”
我终于明白前因后果,给阿爹写了信,请求他接我回家,我实在害怕这虎狼似的一家。
可是在寒冬中等了那样久,身上的寒疮好全,终于能下地走路,也没能等来阿爹的回信。
而后一年复一年,早已忘了自己还在等什么。
……
身上忽而覆上一层温暖,携着陛下身上淡淡的墨香,铺天盖地的包裹而来,仿佛隔云散来的薄薄月光,那样轻易地沁进了心底。
我蜷缩了下,迷糊睁了一条眼缝,只见车身轻晃,透过车窗倾泻下来的青灰光泽勾勒出清隽侧影,陛下一手松松揽住摇摇欲坠的我,一手往我身上盖着他的外衣。抿着唇,并无多少温柔的贴近,甚至还是忍耐着的。扶住我的同时也将我远远隔开,让我不至于东倒西歪的扑到他身上去,却耐心地替我扯了几回衣袍,掖紧了,确保我全身上下都被包裹着才靠回去,闭上眼养神。
我抱紧身上的衣服,终于能安然睡去。
……
再度醒来之际,马车正停在城门外,等候着城门开启。
陛下昨夜睡得不大好,今晨时呼吸才绵长平稳了些。我蹑手蹑脚起身,扒开些许车帘朝外打探,城外大路边零星灌木丛生,虽然视野开阔,却有种到底不如我们小镇山明水秀的慨叹。
车夫规规矩矩坐在一边的草地上候着,见着我,开口欲唤。我朝他压了压手,指指车内,示意陛下还在睡觉。
牵着裙子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远了些才对车夫道了声早。眯着眼睛往城门的方向看去,方知一会要入的是献城。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镇,人口流通量较大,商品贸易繁荣。
我在周围的空地散了会步,活动活动蜷缩了一夜的筋骨,顺道向车夫询问,“我们是要留在献城还是经过献城往齐州的方向去?”
他和气回应,“宁公子只说到献城。”
我朝他点头表示知晓,心里却奇怪留在献城做什么?陛下不是要去京城么?
唔,我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前世从他离家,我就全然不知晓他的动向了。后来朝政动乱,阿爹不许我乱打听,一心让我待嫁,所以直到诏书下来,我才知道皇帝换成了我哥。
正说话,车帘倏然给人从里掀开了,似是急切。陛下一眼便首先落定在我身上,或有些许情绪一闪而过,刹那又恢复如初,开口时的语调都寻常,“要进城了?”
我束手在车边站着,闻言懵懵应了句是。
他哦了声,将车帘放下,又进去了。
我半晌摸不着头脑。适逢城门开启,原本停留等待的人赶着一车的菜蔬瓜果一拥而上,阵仗颇大,让我开了番眼界。
车夫牵着马,催我上车:“献城人杂,谷小姐不要乱跑,这里人贩子多,趁乱下点药,将你鼻子一捂便扛走了,女孩子家要格外注意。
这一点……夫子倒没教过,很适时的打断了我好奇凑热闹的心。
我讪讪且麻利爬上车,瞧着垂着眸或有疲倦的陛下,忽然福至心灵,发问道:“哥哥你刚才是担心我被人拐走了?”
陛下撇开脸,懒得搭理我。
我心情大好,朝他嘿嘿笑了,凑上去将昨夜的衣服折好,放进包裹里,顺带着道:“不用担心,万一我被拐走了,也会千方百计找回来的。”
陛下瞧着窗外,漫不经心,或似嘲笑,“回来哪?献城有你认识的地方么?”
“自然是哥哥在的地方。”
“……”他似乎错愕,半晌,从眼角看我一眼。
我继续哼着曲儿,叠我的衣服。
良久,陛下才淡淡开口,语气温和不少:“你从今往后既然受我照看,就要听话,长兄如父,你可知道?”
我忙收正姿态,中规中矩跪坐好,点点头:“我定唯哥哥马首是瞻。”
陛下唇角牵了下,像是不大满意这个说法,但好在还是满意我这个态度的,破例放宽了指标没理会:“既如此,我便有一点提醒你。”
我作洗耳恭听状:“哥哥请说。”
“往后你同男子打交道,须知要保持距离,你现世将满十四,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再不可自主妄为。”
我受教着:“保持距离?多少的距离?”
陛下微微颦眉,片刻后,“一丈。”
我点点头,表示无条件接受,又诧异,“我以为前世去了芍药山庄之后,我已经变得十分小家子气了,连个出逃都想了好久,哪里会自主妄为。”
陛下漫不经心低头看了看自个的手,“你同那跑堂的不就自来熟得很么?”
我长长的呃了声:“有这事?”
陛下冷笑了声,欲启唇。
“哥哥说得是。”我做肃然状,“随意拉上个跑堂的就聊这么多,我真是不该!定不会再有下次了。”
“……”
进了城,经过市集,那纷繁多样的小玩意叫我十分上心,便守在窗前等着。有时马车一个颠簸,车帘子甩起来点,我就能看到些外面,画面断断续续,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马车走过闹市,到一处稍显僻静的地方停了,酒家的人立即前来牵马接行李,开始热络的一阵忙乎。
我对插着袖子在陛下身边杵着:“哥哥,咱们逃出来的时候还没有规划好人生,现在是要在酒楼里面住上两个月吗?”
就前世的时间点来说,现在回京应该是早了两个月的。
陛下含糊答了句:“暂时在这呆几天。”
他这么说,我作为一个靠人吃饭的,自然没什么可辩驳,加上天生不是喜欢管事的性子,定下心思,高高兴兴打着呵欠上楼去看房。与小厮保持着一丈的距离远远发问:“哎,小哥,献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嘛?”
“城北的煎饼很好吃。”
“嗳,那不巧,我喜欢吃肉的,还有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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