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严师出高徒,倦师不成材,由杨先生来教导昱哥儿,是合情合理的。更何况谁都无法辩驳,桃花坞里的这几个孩子本来就是极为欠管教的,如今来了一个铁面女先生,刚好就合了三娘子的心意。
“听什么课?许氏,你不要糊弄我这个老太婆子!”昨儿晚上,宣老夫人只收到了宋姨娘好不容易让人带出府的字条,上面短短一句话写着:哥儿被禁,速救。
可这会儿当她名正言顺的冲进靖安侯府的时候。怎么就变成哥儿好端端的在跟着先生做学问了呢?
宣老夫人当下心里就没了底,可想想这些年,宋姨娘从来都不曾对她说过半句谎话,老太太立刻又来了精神,“既是做学问也无妨,那我等哥儿下了学再见见他总是可以的吧?”
三娘子见她好像打定了主意准备赖着不走了,竟格外客道的将人迎进了屋,然后又吩咐子衿道,“去请了宋姨娘过来,然后再请了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也一并过来。”
三娘子话音洪亮,一旁正有些沾沾自喜的宣老夫人闻言脸色骤变,刚想坐下的身子猛得就弹跳了起来,“你……喊她们来做什么?”
“去啊。”谁知三娘子对宣老夫人的话竟置若罔闻,只正色的又催促了子衿一句,然后又唤来了子若去煮茶端点心,忙里忙外的张罗了好一会儿,像是真的把宣老夫人当作了座上宾一般认真对待着,绝无半点马虎之态。
可宣老夫人看着她左右走动的身影,心里却忽然的发了慌,怎么就几天不见,这个许氏竟从头到尾就和换了一个人似的。
上次不还是唯唯诺诺俯首称小的吗,今儿竟……俨然就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利索做派了?
想到这儿,宣老夫人不禁暗自后退了一步,却一个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站着的一个小丫鬟。
“您坐吧。”打从宣老夫人一进屋。子元就得了三娘子暗中的吩咐,眼睛一直紧紧的盯着这个气焰嚣张的老太太,免得她临阵脱逃。
很快的,宋姨娘被子衿带了过来,而还没等三娘子开问呢,门口又有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不过眨眼的工夫,裴湘月便虚扶着老夫人也进了屋。
一时之间,内厢房里,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神色不一的表情。宣老夫人是窘然,宋姨娘是惊慌,老夫人是愠怒,裴湘月是惊讶,而三娘子则是一脸的委屈。
是啊,她必须要委屈。
这个局是她开的,可做局的人却不一定要是她,她没这个资格来操控,也没这个底气来收尾,开局开大,收官利索,三娘子今日就想要渔翁得利一把。
众人面面相觑的站着,裴湘月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开口先说话。而三娘子也沉得住气,只静静的站在一旁,眼眶红红的,还时不时悄悄的别过了脸去伸手抹一抹眼角。
只看了这一眼,裴湘月就皱起了眉,当下,她就感觉自己手腕一紧,那力道,是被她好生搀扶着的老夫人指尖发出的。
裴湘月顿时一个激灵回了神,沉着嗓子问道,“宣伯母,您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知一声就先跑来桃花坞了呢?”她这一声“宣伯母”,是明明白白的将两家的距离拉开了一大截了。
宣老夫人一听,脸上就浮起了一阵菜色,不禁冷笑道,“我过来瞧瞧我的大外孙子,免得有什么人心思不正,竟想着怎么害我的宝贝孙子了。”
屋里顿时响起了三娘子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紧接着,众人只见三娘子已堪堪的坐下了身子,红着眼吸着鼻子嗡嗡的说道,“原我嫁过来的时候母亲就说,继母难为,让我左右对姨娘,对孩子都宽和一些,我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诚意待他们,他们也一定会知道我是出自一片好心的。且上次,伯母您私下偷偷来见我的时候,说的那些令人寒心的话我都憋在了心里不曾同旁人透露半分,连宋姨娘那儿,我都没有说过半句重话,便是二爷发了火,我也直说是自己性子绵软,怨不得旁人。但……但谁知真是印证了那一句人善被人欺,伯母您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亲家母,可怜您把我母亲放在什么位置?即便我是续弦,可我母亲如今才是侯府里头名正言顺的亲家母啊……”
顾左右而言他这种事情。三娘子以前在秦氏跟前是惯做了的,其实以前,三娘子这般姿态做多了,秦氏也是能看出门道的,但在靖安侯府里头,她这还是第一次发挥所长呢,是以屋子里几个人都看的一愣一愣的,连裴湘月都分不清三娘子这哭调抹嗓的难受到底是真还是假了。
“你……许氏……你别信口雌黄,什么叫我偷偷的来,我老太婆是昱哥儿名正言顺的外祖母,我为什么要偷偷的来。”但宣老夫人闻言就没有裴湘月她们这么镇定了,毕竟再怎么不要脸面。宣老夫人的身份还是摆在那里的。有些事,她做得,却是万万不容让人搬到台面上来说的。
“难道不是?”偏三娘子真的不是个按着牌理出牌的主儿,“上一次,二爷罚了宋姨娘跪祠堂,不就是因为宋姨娘偷偷的从后门把您给放进来了?”
开什么玩笑,同是贵胄之妇,宣老夫人都敢偷偷走后门了,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继室,有什么是不敢摊开来说的。
这个世界上,光脚的从来都不怕穿鞋的,宣老夫人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我……我那就是来看外孙的,我……”
“您若是想看昱哥儿,大大方方的来,名正言顺的看,我又不会捆着哥儿让你们祖孙不得相见,可您……可您为何还要同我一个妇道人家说那些话呢?什么世子爷身子骨弱,若是将来哥儿能继承世子爷的位置,那与我也是天地和福的一件好事,可……可我才过门多久啊,您与我非亲非故的,无非就是仗着我现在是哥儿名义上的娘亲,您就要让我去做那种吃里扒外宗亲不认的混账事情……伯母,您体谅体谅我年纪小。做不得这种损人阴德的事,我说穿了不过就是个挂牌娘亲,您若实在想找人说个理,今儿不管是母亲还是大嫂,都比我更有这个资格的。”
其实,高门大户里头的人有的时候做事情是非常有意思的,私下做的是一套,面儿上摆着的又是另一套。
不过在三娘子看来,这些做派和当年自己为人处世的姿态是如出一辙的,说穿了就是要了面子,不顾了理子。
就好比自己的婆婆靖安侯夫人,连陆承廷都说了,上一次宣老太太私下来闹的那一场,老夫人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可她知情却不出面,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声,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而裴湘月呢?说实话,三娘子今日这么做并非是想给裴湘月使绊子,只是谁家的事儿谁家来挑头,宣老夫人盯来盯去就只盯着陆承安屁股下的位置了,那为什么裴湘月就要置身事外呢?
好,就算宣老夫人的念头归根结底是因为二房有个昱哥儿而起的,但昱哥儿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你要和他绕什么世子之位,他都未必能理得清头绪,说穿了,这明争暗斗的其实都是大人的心思,那事关长房,为何宣老夫人只闹她二房一门呢?
这个道理在三娘子这里是说不过去的。是浑水,就大家一起淌,让她一个人去冲锋陷阵,她又不傻。
而且贵胄深宅里,有很多腌臜的事儿是不能摆上台面的,一旦见了光,势必就会有人撕破脸。可三娘子是个不怕没脸的,左右她已经摸清了陆承廷的心思,那谁来和宣家撕破脸,对她或者对陆承廷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毕竟宣岚的牌位上都刻着那样的字了,也是时候让宣家人彻底死心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不等老夫人和裴湘月发作,宣家老太太自己就已经开始挂不住脸了,“许氏,你别含血喷人,我今日看着你不过是个无知小辈,且不同你一般见识,哥儿……哥儿他……”
“昱哥儿喊你一声外祖母,可明明白白却是姓着陆的。宣太太,为人长者,切莫逼人太甚,武平侯府好歹也是宗亲大户,这样的事儿,若回头传了出去,我且要看看你让武平侯的那张老脸往哪儿搁!”沉默许久,老夫人终于幽幽的发了话。
想她身为靖安侯夫人,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三娘子刚才那番“无奈之论”中,有一半是说给她这个婆婆听的。
这个二媳妇,以退为进。以柔克刚,最关键的是不护面子不怕丢分,这样的心思,也是让人不得不防的。
而见老夫人发了话,裴湘月也自然按耐不住了,上前一步就对着宣老太太说道,“宣伯母出入咱们侯府犹如无人之地一般轻巧不拘,可真是没有把父亲母亲、把我们的颜面与武平侯爷的颜面放在眼里呢!”
三娘子虽把话挑明了,但眼下不过就是在桃花里头的,这一口气,裴湘月从宣岚跟前憋到了宣家老夫人的跟前,眼下,竟大有一吐为快的意思,“您口口声声是为了昱哥儿好,可您却将我夫君的颜面一扫而尽。是,我夫君身子是弱,久缠病榻,可他还活着,这一口气,活得比您闺女都长。二弟妹这才刚进门,您就已经动了心思打起了她的主意,幸亏她只是没主见却并非耳根子软,若非如此,岂不是将来,咱们整个靖安侯府都要跟着武平侯府改姓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