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当即心中就格外的欢喜,她素来觉得能泰然自若的面对窘迫之态的人,心胸必定是敞亮豪爽的,便也直言问道,“既先生本是余姚人,那眼下为何又想着要在帝都落脚呢?”
“不瞒夫人,先夫本就是帝都人士,眼下我也算是替先夫落叶归根了。”
三娘子闻言。当即就笑着对杨先生道,“那我屋里的两个姐儿日后就拜托先生了!头三个月,咱们束脩就每月三十日结算一次,我院里管先生一顿午膳,若三个月过后先生觉得姐儿们乃可造之材,姐儿们也适应先生的教书之道,那束脩咱们就半年结算一次,您看如何?”
三娘子话音刚落,连裴湘月都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寻常人家,一般是只有请了名望甚高的先生才会考虑半年结算束脩的,这个三娘子。果然是给足了自己的面子!
而杨先生一听,自然是满口答应,当即就由单妈妈带着去了桃花坞的偏厅,那里,三娘子已经一早让仪姐儿和贞姐儿静坐候着了。
目送走了杨先生,裴湘月也起了身,三娘子便并步和她一块儿出了门。
“你其实不用特意看着我的面子给了先生特殊的待遇的。”走到一半,裴湘月想了想,还是开口提点了一下三娘子。
三娘子一听就知道裴湘月说的是束脩的事儿,便笑道,“大嫂且宽心,束脩的算法是二爷走以前告诉我的,给姐儿请先生的银子是前院余管事那儿出的,我不过是代为传个话而已。”
裴湘月更吃惊了。
但很快三娘子又道,“可是二爷说了,过一年也要看看姐儿们的长进,若是先生教的真的好,姐儿们进步确实快,那先生的束脩是可以再加的,不然……只怕也是难有师生之缘了。”
裴湘月闻言便欣然的点了头,说道,“其实也并非我王婆卖瓜。不过孔先生是我祖父的学生,但此人空有贤能,却是个傲骨,实在不是个为官的料,当年才会从帝都举家迁至余姚的。杨先生呢和她夫君脾气很像,若真是在眼界高于顶的屋主之下教书也未必能博出个好名声,所以我才想到了你。不过你放心,先生的文采教教姐儿她们是绰绰有余的,先生也是一身傲骨清朗于世的,那些污浊之习先生也是不屑的,我觉得便也适合仪姐儿她们。”
三娘子闻言承了裴湘月的美意,又郑重的谢过了她以后,两人便在抄手游廊处分了道。
谁知三娘子刚悠哉的走回桃花坞,子衿便急急的从廊下迎了上来道,“夫人,秋姨娘来了。”
三娘子一愣,“她来做什么?”
子衿摇头,“不知道啊,带着个盒子,一直杵在门口呢。”
三娘子闻言,加快步子走进了院子,远远的就看到一身素灰裙衫的秋姨娘捧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盒子,一脸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口,和个拦门神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三娘子不由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就迎了上去。
“夫……夫人!”秋姨娘看见三娘子,畏缩的直往后退。
“姨娘进屋说罢。”三娘子则冲她微微一笑,然后先一步进了内厢房。
屋里,子佩正好在给三娘子温新煮好的红枣茶,见秋姨娘一并跟了进来,子佩也是吓了一跳。
“给姨娘也倒一杯热茶,再搬个杌子过来给姨娘坐。”
“夫人,不用,我站着就好。”秋姨娘连忙摆了手。
三娘子有些无奈,“你又不是来听我训话的,站着做什么?”
秋姨娘闻言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想了想,便先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了三娘子道,“这是我平日无事给二爷和夫人做的鞋垫,夫人试试看穿不穿得惯,若是夫人喜欢,我以后再做。”
三娘子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当真摞着整整一盒子纯白的鞋垫,有一大一小两个码子,针脚平整,剪裁圆滑,看得出手工是不错的。
“你有心了。”三娘子点了点头,合上盒子以后放在了炕桌上,见子佩已经扶着秋姨娘坐在了杌子上,便问道,“姨娘今日特意来找我,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夫人……贞姐儿今儿跟着、跟着仪姐儿去、去……”偏秋姨娘也不知道是因为真害怕呢还是因为她自己也不懂要说些什么,这一张口便结结巴巴的全乱了套,饶是三娘子耐心再好,也替她急的捏了一把汗。
“今日来的是个女先生。姓杨,是世子夫人亲自替姐儿们挑的,先生学问了得,我想让姐儿们先跟着先生学三个月。”不过三娘子能体会秋姨娘的爱女心切,便是和悦的打断了她的话,耐着性子道,“当然咯,就按着年纪分,贞姐儿肯定是要让一让仪姐儿的,不过早些跟着先生启蒙也好,就年纪上。贞姐儿也是比仪姐儿要幸运一些。”
“夫人!不如您就收了姐儿吧!”可三娘子说着说着,忽然见秋姨娘“噗通”一声就重重的跪了下来,然后给三娘子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哭丧着一张脸道,“夫人既能把姐儿当作自己亲生一般养着,那是贞姐儿的福气,饶是夫人以后生了嫡子嫡女,贞姐儿也大了一些,庶姐为长,她也能帮着夫人伺候着弟弟妹妹,夫人也能宽心不少。我……我一个下人出身,让姐儿一直跟在身边也是埋没了她,不瞒夫人,我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贞姐儿跟着我,以后是肯定没有出息的,夫人,夫人我求您了,您就看在姐儿乖巧伶俐的份上,将姐儿收了养在您的名下吧!”
屋子里顿时静了许多,秋姨娘跪在三娘子的跟前,那隐着哭腔的干嚎顿时变得格外的尖锐刺耳。
而三娘子嘴角本还挂着一抹和善的笑容的。可那浅笑最终却因为秋姨娘的那番看似掏心掏肺的话而渐渐消失在了唇齿间。
有那么一刻,三娘子甚至闭着眼睛就想点头了。是啊,面对这样令人气愤欲绝的为人母,她一个局外人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想想早上由丫鬟带来给她请安的贞姐儿,小小的年纪,本见了她还有些害羞,可是却有模有样的跟着仪姐儿一并向自己福身行礼,三娘子的心忽然又软了软。
“姨娘想好了?”沉默良久,三娘子缓缓开了口,语调浅凉,听不出悲喜。
秋姨娘一愣,正想点头,却听三娘子又不紧不慢的往下说道,“一旦贞姐儿过到了我的名下,姨娘这十月怀胎的辛苦就全成了一番泡影了。以后,贞姐儿要恭敬的唤我一声娘亲,以后你们即便住在同一屋檐下,可她见了你,就和见一般的下人没有两样了。”
见秋姨娘眉头忽然一簇,三娘子眯着眼继续发了狠意,“我知姨娘不指着姐儿能让自己荣华富贵,可只要姐儿过给我,从此和姨娘断了母女关系,那我对姐儿好便是她的福气,可我若对她不好,姨娘也没有资格站出来指责半分。”
“夫人……不会的……”秋姨娘颤颤得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为何不会?”三娘子却冷冷一笑,“贞姐儿不过就是过在我名下的一个庶女罢了,等以后我自己生了儿女,哪里还能腾出心思来顾及贞姐儿的好坏?”
“你……”秋姨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娘子说的这些话她其实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之前这些都是她自己内心所忧,但眼下这般真真切切的听三娘子说出口,却完全又是另外一番锥心之痛了。
“夫人不会,夫人慈悲心肠……”和方才的干嚎截然不同的是,这会儿,秋姨娘的眼中是真的蓄了清泪了。
“便就是如姨娘说的这般,我多少还有一点怜悯之心,所以才会如此郑重其事的告诉姨娘,不管贞姐儿将来富贵与否,都不及她能待在姨娘身边安安静静的长大来的幸福。”
秋姨娘怔怔的看着三娘子,满眼的泪瞬间滑落至衣襟,“姐儿跟着我,那以后……”
“姐儿只是跟着姨娘过日子,将来,自有二爷替姐儿做主!”三娘子气的一掌拍在了炕桌上,震得那摆在上面的盒子都微跳了一下,“姨娘也不想想,今日你同我说这些话,是把二爷置于何地?难不成在姨娘眼中,二爷是个不顾庶女死活的混账爹吗?”
“我不敢,我不敢!”秋姨娘发慌了,眼底顿时涌上了满满的惊悚,“夫人……”
“姨娘张口闭口都是说为了贞姐儿好,那可是姨娘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啊,姨娘竟说过给我就要过给我?那活生生的一个孩子,有亲爹,有生母,姨娘觉得她还缺什么吗?荣华富贵,美满姻缘,将来二爷只要有能力,就都会给她的,姨娘真以为姐儿将来只要顶着一个嫡女的虚假头衔就能招摇过市了吗?”简直是妇人之仁不知所谓!
秋姨娘无力的软了腰身垂下了头,那扑了粉的脸早已经花了大半边。
三娘子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想着一会儿杨先生那边要是下了课。她是吩咐丫鬟先把两个姐儿带来正屋的,便喊了子佩过来让她赶紧带着秋姨娘去洗把脸收拾一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秋姨娘就略见清爽的被子佩又重新带了回来,三娘子见了,也不再喊她落座,只冷静的同她说道,“我且仔细给姨娘三日的时间好好想想,三日后我再问姨娘,若姨娘决心依然不变,那从此贞姐儿的死活就和姨娘没有半点干系了,百年之后若是姨娘入了土,也只能孤坟飘零等着转世了,毕竟贞姐儿以后长大了,要祭拜的是我,而不是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