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国恨,家仇难泯,篆骨铭心,深入骨血。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恨啊,真的恨……安晟气息有些沉重,眼里起落着往事,爱恨交织的密网曾缠得他透不过气,而如今忆起依然不能好过。即便燕国已亡,恨已消逝,还是觉得痛彻心扉。
可再痛也比不上迷失的感觉。
安晟将手收了回来,直直盯着子懿的睡颜,心底郁涩苦痛难言。
“懿儿……为何不肯喊我一声父亲……”安晟似是在低叹般的喃喃自语,又似是不解的询问榻上所躺之人。他的脸上严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黯淡的怅廖。他心里有许多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有些出神的坐在子懿身边许久,直到帐外夜色渐深,林飞掀了帘帐小声的唤了句“王爷”安晟才回过神来。
这样的王爷落在林飞的眼里心里也难免有所触动,他跟随王爷整整十年,算不得很长的时间也算不得很短的时间,在军中见到的王爷都是气势凌人,严肃不苟的,何时有过这般姿态。王爷几乎是军队的意志,他要保家卫国,也要为君王霸业开疆扩土,乱世里狼烟遍起哪里有的安歇,两国之间经常为了一个边关城池争来夺去的进行好几年的拉锯战也都是常有的事。
“王爷,夜深了,早些休息吧。”林飞轻声说道。
安晟这才觉得身子有些僵,不经意看到帐内一片昏暗,原来天色已晚。他站起身来本想松动下筋骨,又怕弄出声音来,只忍着不适俯身替子懿掖了掖被才出了帐。
帐外夜朗月圆,安晟望着圆月负手而立恢复了一贯的神态。
帐内昏黑暗淡,子懿的双眸在黑暗中闪着难以言喻的黑曜。
德熹皇后步过花园时,她的两个儿子正在推搡,身后的侍从纷纷劝说却也不敢拉扯自个的小主子生怕伤到两位小皇子,只得围在主子身边尽量保护着。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找了个侍从问清了原因,原来是大皇子二皇子因为谁先撞的谁吵了起来,两个人都不肯让步的堵着彼此的路。
德熹皇后笑了笑,来到两孩子身边,两孩子看母后来了倒也识趣的闭了嘴行了礼,可小脸蛋还是因为生气,争吵而红扑扑的。
皇后蹲下身子,对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八岁孩子说道:“祤儿,你是哥哥,该让着弟弟。恒儿,你是弟弟,该尊敬哥哥。”
两孩子点点头又开始朝着对方争辩道,“可是是你先撞的我!”“明明是你先撞的我!”
“这路我先走的!”
“是我先走的!”
稚嫩的皇子都是陛下的嫡出,集万千宠爱,哪里受过什么气,看着彼此一样的脸两孩子都互看不顺眼。
皇后温笑着替两个小儿子抚背,拉过两人的手先是警告道:“你们这般不懂事,父皇可是会罚你们的。”刚说完两孩子就禁声了,面上是惊恐之色。皇后失笑,温柔道:“祤儿,恒儿,骨肉之间,是非上不必太明。”
两孩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迫于父皇的压力下也不敢再争吵不休了,向彼此都道了歉。
“方总管,奴才刚瞧见是二皇子撞的大皇子……”
“蠢材,你可听说今日朝野沸腾,大臣们都在恳请圣上立储。”
“是吗,可是立谁呢?两位皇子都很优秀啊。”
“嘘,这皇家的事本不该论,可你也是蠢,这不明摆的吗,都是嫡出肯定是立二皇子啊,大皇子有偕生之疾一副病态模样,不有损国威吗?”
“也是,二皇子文武双全,平时圣上皇后都颇为宠爱二皇子。”
“所以谁先撞的有什么关系?”
夏国纪年五年,昭明帝立二子为太子。
夏国纪年十年,太子为早登帝欲逼宫篡位,证据确凿,被打入天牢。刑讯半月后昭明帝召见于玉明殿。
玉明殿火光冲天,烈焰翻卷,火舌吞噬着一切。摇摇欲坠的殿宇角落里,一个少年趴在地上苦苦挣扎,身体因毒素剧痛而痉挛着,浓烟太重,少年呛咳着呕出许多黑血。一根烧塌的梁柱砸在少年的腿上,砸碎了腿骨,焚烧着他的血肉,漫出的血片刻便被炙热蒸干。
少年粗重的喘着气,稀薄的空气带着浓烟呛进他的肺里,殿外的话竟随着秋风穿过火焰飘入殿宇。
“父皇,您身体还未好……”安泽祤说着便上前扶着刚从朝上赶来,满面紧张担忧的安繁。
“圣上,这玉明殿火势太大,属下们无法进去!”
安繁望着被火龙盘踞的宫殿心中惶惧:“恒儿……在里面?”
安泽祤满脸痛色道:“父皇,你押见二弟于玉明殿,他心中必是惶恐不安,听侍卫说方才二弟他在殿内行为诡异,似是……”安泽祤有些说不下去,但很快便把话又补完道:“似是得了失心疯,天牢刑讯的手段您也是知晓的,这火怕也是他自己放的,更何况二弟武艺高强,若不是一心求死早也就出来了。”
安繁闻言身子突然萎顿了下来,身形摇晃。
“二弟他为了皇位不惜对父皇您下毒,勾结叛党,其罪当诛,如今这般怕是畏罪自杀了,亦或者,二弟想要利用您的疼爱,用自己的命威胁您?”
安繁内心挣扎着,恒儿你怎能为了权力如此害我,而如今还不悔改当真还如此这般威胁我?枉朕疼爱你十八载……许久后安繁痛苦又愤怒道:“罢了……他要死便让他死!你们都停下,无需救火无需救人,让他烧,如此悖逆之子,死了也罢!”
明明四周都是物什焚烧的呲呲声,可那声音尖锐如刺透过千重万重界点传进少年耳里,少年涣散的眼瞳里满是绝望与恨意,父皇你为何不信儿臣,为何如此对孩儿?安泽祤,皇兄?这真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心脏负担不住那满腔的愤恨而无力跳动,两行泪水未落下便被干涸在了眼里。这世间除了在乎的人还有谁能说出领自己诛心的话,少年置身火海里却犹如坠入幽寒冰渊。
随着梁柱一根根折倒,宫殿再也撑不住轰然倒塌,在周围激起一层热浪后火焰簇拥着冤屈恨意烧得更高,迎着风划开了天穹。
幽翳在榻上惊醒,浑身泛着凉意,人好似溺水窒息后拼命大口的呼吸着空气。他喘息着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安子懿,平缓了一会才恢复过来:“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幽翳深吸了几口气,压下满腔的恨意驱赶着那些回忆,扯起嘴角笑道:“这里实在闷得慌。”
子懿不多言,扶起幽翳后又蹲下替他那双扭曲变形,布满狰狞烧痕,十只脚趾都烧没了的残缺脚掌穿上鞋袜,随后又站起将幽翳抱上了轮椅,替他的腿部又盖了块毯子后才推他出门。
一阵风吹皱了静湖中望曦阁的倒影,望曦阁一旁的青山顶上的亭阁中,一菱菱白色纱幔低垂像是朦朦胧胧的晨雾般,缥缈虚无的隐匿在密林中。
幽翳坐在石桌前,将茶灶上壶里的沸水将精致的青瓷茶具烫了一遍,洗了道茶,才开始沏茶。虽久未沏茶但到底皇家出身倒也不见生疏,举止依旧得体优雅。案前雾气氤氲,袅绕在两人中间,幽翳望着子懿眉目朦胧,顿觉生羡。
幽翳将沏好的茶盏递给了子懿,自己却倒了杯酒。两人许久无语,只是静坐。
数杯苦酒下肚子懿拦下幽翳再次举起的酒杯,用自己的茶盏换下了酒杯,也给自己斟了杯酒。“你不该喝酒。”
幽翳看着手中的清茶苦笑,“安子懿你说,我逼了你那么多次,你就是不肯承我志。”
“子懿无帝王之志,但公子若需要我做其他事,子懿只要力所能及在所不辞。”
幽翳直望着子懿不愿再谈这事,抬手亦按下子懿举起的酒杯,“听说你伤得也不轻,伤没好便不该饮酒。”
“无事。”
幽翳松开手,他向来不会太拘管子懿。“我真的是羡慕你。”
子懿啜了口酒,有些不明的抬眸。
“至少,当年平成王还会拼尽全力冲上火刑架救你,至少为了留你一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子懿垂眸看着手中酒杯漾着涟漪,没有接幽翳的话。
幽翳目光黯淡,望着山下的一切,距离让它们显得都有些渺小:“祁国派了使臣送来了盟书,昭明帝已经接了,祁国要联姻,要将三公主泰和嫁作夏国的太子妃,好不好笑?”幽翳的眼里闪过一瞬的阴鸷,“我要让那个安泽祤……”英名尽失,死无葬身之地!幽翳似乎非常不悦,若是他的腿还能站起来他一定会猛的站起来掀翻桌案。他的心口堵着暴风雪,剥落的亲情似云烟,痛又无可奈何。
子懿依旧未有表态,幽翳望着子懿,眼神充满怨毒说道:“安子懿你当真不恨,就这么能放下过去?”
“公子,子懿放下过去不代表否认过去。”子懿淡然道,“放下不是抛弃。”
幽翳对子懿的淡然突然觉得无比愤怒,“我安泽恒扪心自问这六年来待你不薄,若没有我,你到底能活着见到谁?”他双臂紧搂着自己身体忍不住的颤抖,日日夜夜他都被那场火景所折磨,恨意支撑着他残破的躯壳让他熬到今日。失去双腿和健康的身体,他如笼中鸟,绝望无助。不,他绝不放下,他与子懿不一样,他得到过,失去后如何让他淡然面对一笑而过?他一定要报复,否则他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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