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当政的时候,但凡有才能的门客,皆得到了他的提携,因此大多不会因他踏进了低谷,便弃他于不顾。他还是惯常的从容弘雅,短暂的失利不算什么,信赖他的人自然断定他会东山再起。
他们不散,他却很希望营造出一个孤家寡人的处境来。拱手谢过了众人,再也不必去官署了,出苍龙门坐上家令参乘的轩车,慢悠悠回家了。
家令一副如丧考批的样子,正因为隐约察觉了少帝和丞相间的纠葛,才愈发觉得人心不古。之前不是剪不断理还乱吗,结果说割舍就割舍了。他甩着马鞭频频回头,“主君别难过,陛下会回心转意的。”
丞相一肘撑着轩车,修长白洁的手指捂住了下半截,上半截的眼睛便尤为明亮。他唔了声,“回心转意?何以见得?”
家令愁眉苦脸道:“陛下曾经那么倚仗主君,生了病都要来找主君,现在怎么会为这点莫须有的罪名,就罢免主君的官职呢。”
他闻言一笑,“帝王之家,情义最不值钱。倚仗你是因为用得上你,一旦能够自理朝政,哪里还有继续逢迎的必要。”
家令要哭了,不敢相信家主名落孙山。丞相看着那张小眼大鼻的脸,奇怪道:“孤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长得这么丑?”
家令啊了一声,耷拉着嘴角说:“想必主君从前事忙,根本没有时间看仆吧。”
丞相觉得有理,将到闾里时说:“孤如今一文不名了,钱倒还有些,容你拿上一千金,回乡侍奉老母去吧。”
树倒猢狲散,向来不是这样的吗。家令却说不,“不论主君是富还是贫,是贵还是贱,仆誓死追随主君,绝不相离。”
唉,人丑,信念倒很坚定。丞相理了理腰间悬挂的佩绶,两方金印提起来摇了摇,听赤金相撞,除了噗噗作响,没有半点趣致。
人落魄了,并不全是失,可能也有得。譬如看清人心,譬如得到一些以往不敢攀交的人的青睐。
丞相在府里闭门不出好几天,卸下了职务的人,无官一身轻。坐在檐下赏花喝酒,不必再惦念案上有多少卷宗,也不必再估量太仓的粮食能不能支撑到今年秋收,实在自得得很。
暖风吹起了他冠上的组缨,他微微别开脸,看见窗台上的那盆假花,多时不浇了,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走过去掂在手里,甩手抛进了泄水的沟渠。正打算回书房给连峥写信,一个仆从跑进来通传,说衡水都尉递了名刺,求见君侯。
衡水都尉专管上林苑财政,与大司农及少府并行,也算是个不小的官职。丞相在位时,彼此虽有交集,但只限公务来往,没有私交。这个时候拜访,目的可就深远了。
等着了!他轻轻哂笑,“将都尉请进堂室,孤随后就到。”
第70章
落魄后的丞相是倒驴不倒架子,哪怕再不顺利,也绝不会表现出任何失意的模样。所以见到他时,他和平常留给众人的印象没有太大的出入,锦衣华服,气宇轩昂。只有眼下微微一点青影,尚且能够证明他最近的确走了背运,再也不是那位总揽全局的丞相了。
衡水都尉吕道炽,和丞相素日并无交情,唯记得有一次上报上林苑财政时,有一处错漏被丞相司直查出了,那个不容情面的书呆子好一通数落,把他这个官衔分明高出一截的人弄得无地自容。后来事情报到丞相处,丞相的反应平平,问清原委没有多言,提笔把那处错漏改正,简牍卷起来命人收库,再没有其他的话了。所以吕道炽对他的评价还算不错,也不觉得与此人共事有多难。
丞相踏进堂室,看见那个司武职却办文事的都尉,客套地拱了拱手,“长远不见,都尉一向还好?”
吕道炽忙还礼,“冒昧前来拜访,还请相国大人恕罪。”
丞相笑得十分礼贤下士,“都尉客气,往日门庭若市,今日门可罗雀,孤早就不似先前了,能有一位昔日同僚来探望孤,是孤之大幸。”
吕道炽说不敢,心里渐渐有了些把握。丞相殷情引他落座,他大大方方坐下,不曾同他客气。人嘛,态度是随境遇而变的,换了从前,这么客套的话,花钱都买不来。现在不一样,每一个面孔的出现都代表一个新的机会,丞相是十分懂得审时度势的。
厅堂里供了个酒樽,是丞相命人搬来的。两个侍婢持漆勺酌了两卮清酒,小心翼翼送到面前,丞相含笑道:“旁人以茶代酒,孤是以酒代茶,都尉请。”他向他举起漆杯,吕道炽执杯回敬,两张食案离得不远,为显亲近,还探身轻轻互碰了一下。丞相的余光瞥见他一饮而尽,抬袖遮住酒卮,仰脖也饮尽了。
“目下正值春狩,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巡幸上林,都尉如何有空光临寒舍啊?”他一面问着,一面喃喃,“苑囿又要修缮了,匈奴的俘虏要重新整顿,六厩令原先一直由胡人担任,不甚妥当……”说着忽然顿下来,眼里露出无边的惆怅,自嘲地拍了拍额头,笑道,“孤忘了,孤如今自身都难保,怎么还有闲心去管那些……”
吕道炽看在眼里,似有不平,“自先帝殡天,相国便辅佐幼主,数十年来殚精竭力,一日不得歇。现如今陛下鸟尽弓藏,委实令人齿冷。”
他听后摆了摆手,“古往今来,像孤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功高盖主,本就是大忌,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也在孤的预料之中。”
吕道炽沉默,侍婢又为他们添酒,他复敬丞相,“相国恕臣唐突,在臣看来,天下无一件事能难倒丞相。既然早有提防,如何不留后路?相国难道甘心就此一败涂地吗?”
丞相垂眼看酒中倒影,半晌没有答话。过了良久才长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孤终究与人为奴,就算有后计,又待如何。”
有没有怨言,从字里行间就能够辨别出来。丞相是枭雄,曾经操控朝堂,纵横天下,怎么会情愿折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手上。如果他们君臣没有嫌隙,旁人自然不好插手,然而一旦有了隔阂,弄权惯了的人丧失了掌控全局的权力,那可是比死还要难受的极刑。
吕道炽看了边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几句心里话想与相国单独说,可否屏退左右?”
丞相方从酒气里抬起眼来,略抬了抬手,侍婢会意,却步退出了厅堂。
“丞相对陛下,可有怨言?”
他的视线调转过来,怔怔打量他,“都尉这是何意?孤身为人臣,不敢对上有半点不满。”
吕道炽笑了笑,“少帝气度狭小,无容人之量,往公说,相国是先帝亲指辅政大臣,十年励精图治,才为少帝构建出了锦绣天下。往私了说,相国与先帝论兄弟,少帝无论如何要呼相国一声皇叔,如今欲加之罪,就将相国从高位上拽了下来,相国不怨……”他侧目,缓缓摇头,笑道,“臣不信。”
丞相一副被人戳到了痛处的表情,略挣扎一下,放弃的粉饰。
“若说不怨,连孤自己也不信。都尉是知道的,陛下即位初,朝政涣散,人心动荡,十二路王侯有谁能臣服于一个五岁的孩童?是孤,一点一滴谋算,将这群雄逐鹿的天下经营得如今这般固若金汤。谁知天下大定,孤竟没有了立锥之地。犹记得当初天子抱着孤的腿说,‘源氏江山,有相父一半功劳’。话还未凉,人心倒先凉了……”他失望地摇头,“少帝自觉能乾坤独断,老臣便成了瓦上霜,纵然心有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吕道炽听他这席话,迫切地往前挪动了下,“相国有经世之才,如何能忍得这样的屈辱?自那日听说陛下缴了相国大权,臣就颇为相国不平,相国可曾想过东山再起?”
他没有胡子,却不自觉地在下巴上捋了一把。吕道炽看见他眼中光华大盛,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黯淡下去,灰心丧气道:“宦海沉浮,身不由己。东山再起又如何,天子曾说疑人不用,既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就算重返朝堂,也是一世如履薄冰,太累了。”
吕道炽因激愤抬高了嗓音,“天不公,那就改天换日,相国从来不曾考虑吗?”
丞相吃了一惊,暗道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等到了,不枉费他和扶微十来天憋着没有见面的决心。
别人策反,你立刻便应了,恐怕招人怀疑。况且幕后操控者绝不会是眼前这都尉,必然另有其人。太后长居深宫,唯一的作用是下诏改立天子,如果想令大事有成,必然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人。这个人是谁,暂时云山雾罩看不出来,但他觉得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了,饵料下得足,早晚大鱼会浮出水面的。
他霍地站了起来,面色不豫,“都尉今日究竟是因何而来?孤听了这半日,似乎有不臣之嫌,还望审慎。”
吕道炽忙起身相劝,“臣都是为了相国,不愿白璧蒙尘,明珠暗投尔。请相国息怒,人待我如冰霜,我何以报人暖阳?若相国甘于就此落败,甚至最后身首异处,就当臣今日没有拜访过。但若相国不愿让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便请相国听臣一言。”
丞相气涌如山,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渐渐趋于平缓,垂袖道:“天子任人唯亲,孤却从未想过推翻她。孤于先帝病榻前受命,曾向先帝发过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