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莹见他行的礼略有些奇怪,已不是标准的南君之前定礼时的礼节,而是带着蛮人特色的将右拳放在左胸,而后点个头的礼节。跨上一步,把住他的胳膊,做了一个“请起,不要行礼”的动作,道:“我与希夷甘苦与共,她的父母便是我的长辈,您不必对我行礼。是我要谢谢您,将她带到这个世上,给了我这样好的朋友。”
说完,郑重地敛衽一礼,问道:“大家,都还好吗?”
屠维四下扫了一眼,点点头。
女莹会意,先向他询问了南君的身体,又向他简要介绍了自己的经历。这是明面上的,需要屠维回去向南君汇报的。继而作了个请的姿势:“您与希夷数年不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这里还算宽敞,请您到后面再慢慢说家常。”
说家常,姜先和女莹两个都十分自觉地跟了上来。
女莹:……
女莹歪着头看了他,很想问他跟来做什么。姜先也不愧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该不要脸就不要脸,一言不发跟着进去了。
卫希夷小时候上天入地,都不曾好好牵着父亲的手走路,今天却乖得很,抱着屠维的胳膊不撒手。屠维道:“信使说你现在很有本事,也很有身份,怎么突然这么粘人啦?”
“就粘就粘,”卫希夷毫不愧疚地道,“我有本事有身份,就是为了想粘谁就粘谁的。谁敢说什么?”
屠维笑出声来:“不错不错,这几年,我还有些担心的,怕你年纪小经的又在,没有了以往的气概。”
卫希夷道:“哼!我才不用担心呢,我怎么样,都还是我。”
屠维低声道:“那便好。小公主倒像是稳重了不少,是有什么事吧?”
“咦?什、什么事?”
屠维叹了口气:“到了,坐下来说吧,那个……是不是当年的公子先?”
“对呀。”
“嗯。”
“(⊙o⊙)?”
“他看起来像能听懂我们说话,北人王公,会有这样的闲情吗?”
“嗯,南来一路,我教的。”
“原来是你闲。”
“是他要学的。”卫希夷在父亲面前耍赖,得心应手。
屠维意味深长地转头看了姜先一眼,正在与女莹以眼神角逐的姜先背上一寒,努力将步子端得更正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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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得内室,便是密谈了。
屠维坦荡,先说了自己知情的:“你们的信使,与王讲了许多。唐公是向荆伯复仇而来?”
姜先噎了一下,不能说不是,否则便是撒谎,也不能说全是,日后要改口就不好办了。只好含糊地道:“诸多事务,凑到了一起。”
屠维不再与他纠缠,而来问女莹:“小公主既然不当我是外人,我便与小公主说些实在话,如何?”
“好。”
“王后与太子,是不是背弃了王?”
女莹原本还想问南君新娶王后,是个什么打算呢,现在被屠维当头一棒,她有点懵:“这……使者会这样告诉我爹吗?”
屠维叹道:“记得公主小的时候,是很崇敬王的,怎么现在反而觉得王变蠢了呢?是因为觉得自己长大了,变得有智慧了吗?”
女莹张张口:“……”
“爹,王是怎么知道的?还是他的怀疑?”
屠维道:“七年了,许国没有一兵一卒、一针一线相帮,你们让王怎么想?嗯?不是王后她们全死了,就是背叛了吧?哪怕王后与公主们遇难,还有太子呢?统统遇难?还有许侯呢?许国也一起亡了吗?如果那样,他就更要再娶妻生子了。不是吗?”
女莹心中的委屈与愤懑难以言表,她与母亲、兄长、姐姐形同决裂,就为了父亲、为了国家而来。一路艰辛自不必提,又打开了局面,却发现自己被夹在了中间,里外不是人了!
屠维道:“王听说公主回来了,是很高兴,不过,王也会为难。”
卫希夷道:“爹,我跟你说了吧,是这样的。事出在荆伯那里,他向申王说,王僭越了。”
“啊?”屠维脑子转了好几圈,才想明白,这个僭越是怎么回事。在蛮地,谁也不认为南君称王是僭越,反而是为他骄傲。
“所以荆伯南征,王后在龙首城向申王请罪,太子宁愿做申王的车正也不肯回来。王后将大公主献给了申王,小公主吃了许多苦。”
“好,我知道了,”屠维平静地点点头,对女莹解释道,“王曾劝我也另娶……”
“啪!”卫希夷一巴掌拍在了身下的座席上,“什么鬼?!”
姜先一个紧张,劝道:“你听伯父说完。”
屠维耳朵抽动了两下:“他说,妻儿如果无事,另娶也算不得什么错。如果遇难,就更应该另立家室,让多生儿女,抚养他们长大,让他们为枉死之人报仇。我说,与我排行相同的孩子,会给我带来荣耀,她不会有事。我的妻子是我自己求来,不可擅自宣布她的死亡,”说到最后,好笑地看着一脸紧张的卫希夷,打趣她,“怎么这么个脸?真的不想要别的女人和弟弟妹妹吗?”
卫希夷歪歪头:“如果他们像阿朵那样麻烦,我可不是公主们,只会忍。我又比公主和王子们凶太多,我怕到时候你会难过。”
被威胁了的屠维爽朗地笑了出来,瞬间像年轻了好几岁:“你这个样子,以后的丈夫可怎么办呀?丈夫和妻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那就……把让我不开心的都打死,再换个丈夫好了。”卫希夷耸耸肩,只会给自己添堵的丈夫,要来何用?
屠维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对女莹道:“小公主,也要这么想。”
女莹用力的点头,心道,往日只觉得希夷的娘是个聪明又能解决困难的长辈,现在看来,能被希夷娘看中的男人,也不会是个傻瓜啊。只恨当时年纪小,没有看透许多事,没有多学一些东西。
卫希夷问道:“那王,如何看待公主?”
“你呢?”屠维反问。
“她要愿意,我为她筑坛、祭祀、制礼、敬天地鬼神而加冕,”卫希夷毫不含糊地道,“新冶诸城,是我与阿莹、阿先一同拿下的,绝不会让给别人!”
屠维平淡地说:“是我自己要来看你们的,王也觉得,需要我先过来与你们讲一讲。你们的信使来的时候,王便说,没想到,又说我运气好。我告诉他,我是很幸运,我已经老啦,看看,有白头发啦,再有妻儿,不等儿女长大,我便要衰老死去。到时候,年幼的子女,需要年长者的照顾。太辛苦啦,自己的孩子且要照顾不过来,何况弟妹?我会心疼的。还好,我没给你再添麻烦,不用到死都担心你。”
女莹仓促起身,伏在屠维面前哽咽道:“谢伯父帮我。”泪水打湿了地上精美的草席。屠维的话,她听明白了,南君应该也听明白了。南君比屠维还要大上几岁,屠维说自己老,南君岂非更老?他的景况比屠维还要艰难。屠维是在提醒他:自己老了,未必能活到儿子成年能够掌权的一天。想为新妻幼子苛待女儿,当心幼子玩完。
屠维伸手,轻松地扶起她来:“告诉你们这些,不要公主谢我,早些想好如何应对,我就可以放心了。”
女莹深吸一口气,毫不迟疑地道:“我家的事,皆是源于父亲这妻族母族,如今他又有了新妻子,我看得到未来的乱事。父亲,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不是一个纯粹的父亲。我以前还能多分一些,现在,那一分儿又变少了。往后的路怎么走,还请伯父教我。”
屠维道:“小公主,王虽然经历了波折,如今又重得国家,依旧是睿智坚定的。请一定一定,不要用王后的脑子,去想王。好吗?”屠维这话说得极重,有当人子女的面讥讽人家母亲的意思。女莹却没有生气,郑重地道:“谢伯父赐教,见了父王,我会好好应对的。”
“唔,新后那里,也不要忽略了。”屠维又添了一句。
“是。”女莹恭恭敬敬地答应了,甚至有些好奇起屠维来了。她以前单知道屠维是獠人,为了部族而来,简单极了。现在却想深挖了。
屠维却觉得已经对她说得够多了,客客气气地问:“我能在希夷那里落脚吗?”
卫希夷忙不迭地点头:“好啊好啊!我也有好多话要同爹讲呢!”亲娘哎,怎么跟亲爹说“娘您给我生的哥哥死了,娘和别人生的哥哥又来了,我现在还是有一个活着的哥哥”?这个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屠维发现,女莹对卫希夷这样抢在前面答应没有任何不悦,反而附和:“好啊好啊!哎,将库开了,看要用什么,只管拿呗。”
屠维才要推辞,女莹加重了语气:“没有希夷,我或许活不到现在,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说什么,我绝不反驳。”
屠维心道,还是跟我家这傻姑娘问明白了,再说吧。于是也坦然地道:“谢过公主啦。”
一直旁观,听蛮语还算明白,讲话却无法流利插言的姜先踌躇了起来。与女莹一样,屠维今天的表现令他大吃一惊。他以前只当屠维是一个普通的獠人勇士,做了蛮王的护卫,勇力过人,智慧方面却稍嫌不足——否则当以军功为封臣了。今日听他言语,再以一种谨慎的态度观察他的举止,方觉卫希夷的聪慧,非止袭自母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