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缭缭,炭火熔融,整个包厢之中也似暖泉流淌,令人十分惬意。
“每次到魏国公府,舒玄都会亲自为我烹茶,东楼的茶艺不如舒玄,但亦想聊表心意。”
言藩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已示意身旁的小厮关好了门,并将徐舒玄推到了桌前。接着,他又命令一小厮抱了一只精美的青瓷坛过来,只见那小厮将泥封一揭开,顿时有馥郁清香充满整个包厢。
“秋藏冬发,春酝夏成,云沸潮涌,素蚁浮萍,尔乃王孙公子,游侠翱翔,将承欢以接意,会陵云之朱堂。”言藩吟吟唱作了一番,一边倒酒,一边抬起眼来对徐舒玄一笑,“陈思王的酒赋中所说的绿蚁酒便是这个了!”
那只眼睛分外明亮,却如毒蛇一般直探人内心。
若非徐舒玄有足够的胆识和定力,也许都会被他这一瞥吓破魂胆。
徐舒玄亦笑着接道:“谢灵运说过: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健独占八斗,东楼以绿蚁酒相邀,其盛情难却,实令舒玄受之有愧!”
“君候多壮思,文雅纵横飞,舒玄之才可比当年的陈思王,当受得起!”言藩说到这里时,已一手端着一只酒盅向徐舒玄这边走了过来,他将其中一只酒盅递到了徐舒玄手上,忽然沉下声音问道,“舒玄,你觉得我们之间的情谊还有多少,我现在还能信得过你吗?”
徐舒玄接过酒盅,手轻轻一顿,眸中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原来东楼是想考验我们之间的情谊?”说罢,他毫不犹豫的将满盅的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他洁白如玉的脖子淌了下来,打湿了如雪的狐裘绒襟,他长睫如扇,鼻若悬胆,就是如桃的唇瓣也似染了胭脂一般。
双腮飞上一片嫣红,他再将空了酒盅放在了桌上,“是什么事情令东楼对舒玄有了如此质疑?”
☆、第036节 送美姬
言藩的目光紧紧的盯在徐舒玄的脸上,他看人从来不避讳,亦不会给人一丝躲闪的机会,他的目光不仅如毒蛇亦如明镜,通过对方的眼睛直探人心底,不管你有多少密秘,在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必然无所遁形。
言藩从来都很自信自己有这样的本事,世上之人无一可以欺骗到他!
然而,他从徐舒玄的这双眸子里依然看不到什么,这样一双黑得纯粹湛然无波的眼睛,除了潋滟美绝不可方物,便无其他任何一丝不安的情绪在里面。
言藩注视了他良久,确信他并无心虚,便笑了一笑,说道:“昨日酉时正在真武庙胡同里发生了一起命案,七名武士,全部死于一剑封喉,这种干净利落的手法,江湖上并不多见,据我所知,能使出这种剑法的人不出三人,而其中一人便是曾经号称江南第一剑的南楚。”
“六年前,我以万金求英才,本想将南楚收为我府中门客,没想到竟遭到他断然拒绝,后来我才知,他投靠了你,做了你的护卫。”
“东楼是想说,那七名武士为南楚所杀,而这桩命案是我主使的?”徐舒玄看着言藩,微笑着问。
言藩见他笑得淡然若水,也笑了一笑,反问:“是你主使的吗?”
是你主使的吗?这是一场心理挑战,谁怯惧退缩了,谁就会输!
而这个时候,你不能避而不答,亦不能做出任何动作来掩饰。
掩饰也是一种欲盖弥彰的表现!
所以徐舒玄也很坦然的直面言藩的注视,他再次微微一笑,亦反问:“不过是一起江湖仇杀的案件,东楼为何如此看重?”
当他反问这一句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于门外的走廊,而南楚正守在走廊之中。
徐舒玄现在彻底的明白了言藩邀他此行的意图,而他心中的疑问也在此刻得到了验证——
那些东瀛武士果然是言藩放进京城的!而言藩竟然也真的在与倭寇勾结!
昨晚,他让南楚去给内阁首辅杨奕清送了一句话,这句话的大致意思是暗示杨奕清集结朝中忠义之士上疏言菘父子通倭。
犯上作乱、通倭是皇上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只要有查出实证,言菘父子必定会在皇帝心中失去信任!原想不过是虚打出来的一招,只要能让皇上怀疑到言菘父子,那个多疑的皇帝必定还会联想到杨家的冤案也许与言菘父子的谋划也有关系!
毕竟杨家军是倭寇最憎恨的一支大眳强悍的军队!如果言菘父子通倭,那么他就有了一个十分说得清的陷害杨家军的理由!
假如言藩今日不请他来樱士馆,这些还仅仅只是他的猜测而已,未想……
徐舒玄不禁心中冷笑,然而,无论他心中是多么的惊涛骇浪,面上依然淡然如云,柔若春风,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绪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很诧异,这种掩饰情绪的习惯到底是什么时候培养出来的?
也许……就是从姐姐死的那一刻开始吧!
“弟弟,永远不要让敌人看到你的害怕和软弱,我们徐家的人是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所以姐姐宁可选择死,也不会向这些小人低头!”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想到姐姐临死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的心中便是遽然一痛,眸色中也仅仅流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凄伤黯然。
言藩看着他脸上温润的笑容以及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忧伤,心中似有不忍,又笑着回道:“皇上命我负责京城的冶安,这种夜间行凶的事件,我不能不管。”
徐舒玄停顿了一下,管理京城日常冶安是五城兵马司的事情,而五城兵马司隶属于兵部,言藩这么说,难道是皇上连兵部的部分职权也交到了他的手中?
不过,想归想,他还是没有去点破,而是微笑道:“那便辛苦东楼了!”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乃臣下分内之事而已。”言藩忽然招手唤来一小厮,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后,那小厮点头离去。他再笑着向徐舒玄问道,“舒玄,在这京城之中,你我并称才俊双杰,不过世人皆道你为英才,而我为鬼才,我很想知道,在同一件事情上,你这英才与我这鬼才之间的见解有何不同。”
顿了一下,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音道:“我听说杨奕清,也就是我父亲的死对头现在已集结了一群所谓的廉正清官欲上疏为一桩冤案申冤。”说到这里时,他特地观注了一下徐舒玄的神情,但见他面色依然无波,又笑着接道,“他们所说的这桩冤案亦是我审定的,早已过去三年,乃是杨继盛的案件,倘若他们真的翻了案,于我言藩必然不利,舒玄觉得东楼应如何应对此事?”
门外的剑鸣呼啸声还在继续,偶尔能听到南楚厉喝的声音,南楚除非不出剑,出剑必会死人!
看来,直到现在南楚还未利剑出鞘,然而他也能赤手空拳去应付那个试探他的人。
徐舒玄心中微舒一口气,但脸上笑容却是淡然无痕,他答:“东楼何须应对,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言藩微愕,但脸上已浮起了笑意,他问:“此话怎讲?”
此时,言藩先前支使出去的那名小厮已推门返回,他身后还带来了一名美姬,那名美姬抱着一架焦叶琴款款行至言藩的面前,欠身施礼,以极其柔媚的声音低唤了一声:“言公子。”
言藩声音一顿,轻笑了一声,他并没有抬头看那美姬,而是抬手示意她坐在一旁抚琴。
那名美姬应命,朝着徐舒玄看了一眼,眸中波光流转,媚态十足,她特意选了个离徐舒玄比较近的位置,席地而坐,将那蕉叶琴抱在了膝前,一双纤手抚在莹莹闪闪的银丝弦上,缱绻撩拔,一曲美曼清妙的琴音便流淌了出来。
那美姬还在唱歌,唱的依然是“仲夏之雪,云上之光。簌簌飘零,积于北窗。中夜思君,辗转彷徨。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徐舒玄没有仔细去看那美姬,他并不知道言藩此举是为何意?所以他也保持了沉默,没有再说话。
而言藩竟然丝毫不在意有人旁听似的,对徐舒玄笑道:“舒玄在想什么,为何不说下去了?”
徐舒玄轻轻将眼眸一抬,微有些诧异,他微顿片刻后,笑问:“东楼真想让我在这里说出来?”
“无妨。”
“只因此案亦为皇上批复!”
杨继盛的案子到底是怎么结的,就是天下人不知,但他却了然于心。当年杨继盛弹骇言菘不成反遭陷害入狱,天下百姓亦为之鸣冤,皇上本意并没有想杀他,却是言菘将其案情奏折悄然混进了一批紧急处理的奏折之中,皇上日夜批复奏折成百上千,没有仔细批阅便勾上了决定杨继盛死刑的一笔。
虽为失误,但景熙帝是一个酷爱面子不肯承认自己错误的皇帝,无论谁为杨继盛翻案都会触其逆鳞,自寻死路。
不过,杨奕清为什么会想到要给杨继盛翻案?还是言藩弦外有音,故意以此话来误导他?
言至此,徐舒玄没有必要再解释下去,他知道以言藩的心智必会明白他的意思,而言藩也果然在一怔之后露出了赞赏的神情,既而放声大笑了起来,举起一盅道:“果然慧心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