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皇上不肯放过杨家,而是言菘不肯放过杨家。”杨世忠一声低哑的苦笑,“如今天下人还哪里知道有个皇上,尤其那一场宫女弑君案之后,皇上便已移居西苑,整日不理国事,言菘把持朝政,便开始了所有的清算,我们杨家也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可是父亲何曾得罪过他?”杨氏恨恨的问。
“父亲也不过是他用来杀鸡儆猴的一招棋罢了,他真正想对付的人其实是你叔父,璇儿,你还记得你叔父么?”
叔父杨奕清!
她当然还记得,哪怕那时候她还很小,但叔父那暖若微风拂煦般的笑容却是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记忆犹新。叔父与父亲不同,半点不像是将门出身的男儿,却是如文人一般儒雅俊秀,而且他的记忆力也出奇的好,凡是看过的书全部都能背下来,所以从她记事起,便常听人称赞叔父“少有逸才,学富五车”,就是那些出生于书香名门的士家子弟在与他交谈之后都心悦诚服、自叹不如。
当然叔父后来也走上了科举之路,虽不算是一路顺利,却也在景熙八年的时候以二甲进士之身入了翰林院,景熙十一年时调到南京任太常寺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后又三任三边总制,多次政绩评优,终于在景熙十五年时入了内阁。
如今,杨奕清与言菘同为内阁首辅,更是颇受皇帝宠信的天子近臣。
只是,自从叔父为官之后,便与杨家越来越疏远,如今更是从杨家分支了出去。
其实也少有人知道杨奕清是父亲杨世忠的同胞兄弟,杨家当年削制之时,他还不曾记入杨家的族谱。
可是父亲为什么说言菘将他诬陷入狱,实际上是因为她的叔父呢?
“璇儿,你叔父是一个耿直之人,他直言敢谏连皇上都不怕,也正因为一份弹骇言菘的奏章而得罪了他,所以言菘便想方设法的抓他把柄意图陷害,父亲的事情,你千万别把你叔父拉进来,知道么?”
☆、第017节 威胁
杨氏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她得知父亲含冤入狱,便已不止一次去求见叔父,奈何叔父不仅对她避而不见,还不慌不忙的派人告诉她:“你父亲呆在天牢之中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此事不用担心,叔父定会想办法还他清白。”
叔父做了十几年的官,也终于达成了他登阁为相的心愿,可最终他的心却变了,他忘了要为杨家正名光耀门楣的初衷,而只顾名哲保身保全自己的官位。
也是,在如今这样的官场风气之下,叔父若还学不会逢迎天子与那些奸臣玩弄权术,又如何能安然无恙的走到今天,而且爬到现在内阁首辅的位置。
见杨氏锁紧了眉头,一幅凝重沉思的样子,杨世忠又似看出了什么,忙问:“璇儿,难道你已经……”
杨氏正要说什么,韩凌忽然道:“娘亲,好像又有人来了!”
几人俱一凝神,果然就闻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了来,是先前那个领她们进来的狱卒。
那狱卒一脸恐慌的样子,一把提了韩凌,催着杨氏道:“快出来,言公子来了,等下言公子若是问起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就说是这里负责打扫的洁卫,记住了没有!不然,我们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杨氏亦有些心慌,忙抱了韩凌退出牢室,那狱卒早已给她们准备好了洒扫的工具。
不多时,便听到有栅门哗啦响起的声音,再就是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远远的便传来一年轻男子浑重有力的声音问道:“杨世忠那个老匹夫招供了吗?”
“大……大人,杨将军毕竟曾是击退过十分蒙古铁骑的猛将,在战场上磨砺了一身的硬骨头……”
回答那个声音的应该是一个牢头的声音,带着些许胆怯和谄媚,说到后面的时间已是低若细蚊。
随着那声音的传来,两道人影从十几级粗的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走了下来,杨氏的瞳孔已渐渐缩为了两道冰冷的寒光。
站在前面的是一个身形高健且壮实的男子,他身上穿着极为华贵的衣袍,即使是在这昏暗的天牢之中,也能让人看到他领口、袖口以及腰带上闪烁着极为耀眼的金玉宝货之光。黯淡的光线中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右眼上蒙着的一块黑布却是极为醒目。
言藩是个独眼龙,这在前世,韩凌便已有认识。
说起来,前世她还曾将这个荒淫好色的淫徒给狠狠的修整过一番,虽不至于将他弄残,但若再想行人事却是万难的了。
想到芸娘落到了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人手里,韩凌就恨不得再将前世的手段在他身上重施一遍,奈何她现在只有六岁,而且还与母亲深居内宅后院,尚无权力在手,就连摆脱韩陌那个渣爹都十分艰难。
韩凌想着这些的时候,杨氏也在定神看着那两个正踱步向杨世忠所在的牢室逼近的人——
一个是令整个京城老少妇孺闻风丧胆的恶霸魔王言藩,而另一个竟是这整座大牢的提刑官李锐李大人。杨氏认得这位李大人,他虽不在刑部担职,韩陌却没少去巴结过他。杨氏曾经就有见过他与韩陌在一家酒馆之中共酌言欢,那一家酒馆正巧是她手下的一个铺子,也是芸娘帮她经营起来的其中一家酒庄。
此刻看到李锐对言藩一脸巴结奉承的谄笑模样,杨氏便不禁想到了韩陌那一张虚伪恶心的脸,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言藩走到杨世忠的牢室之外,见到杨世忠根本连理都懒得理他,只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不禁嗤的一声笑:“什么样的硬骨头能抗得过李大人那三十六套刑具?杨将军,你可真是令本公子佩服!”
杨世忠还是没有睁开眼。
言藩又继续道:“听说杨将军还喜欢读史记,不知这几日在牢中可有受到什么启发?本公子虽不才,也还记得太史公所著的报任安书,那里面有一句话: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他将最后的一句加重了语气,又以阴恻恻的语气道:“在这廷狱之中本是没有结不了的案子,杨将军如此睿智,应该不会真的逼狱吏使出这最下等最无耻的一招吧?”
听到这里,杨氏心中大为激愤,只差一点便向言藩冲了出去,幸好韩凌拦在了她面前,而且杨世忠也陡地睁开了眼,他看的第一眼不是言藩,而是杨氏。
杨氏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严厉中略带乞求的光芒,她的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停滞了下来。
“呵,东楼阁下竟然也知道无耻二字,左传里有一句话,不知东楼阁下是否有听过?”
东楼是言藩的号,杨世忠此刻道来颇有冷讽之意。
“什么话,但请赐教!”言藩满脸堆笑,竟无私毫不悦之感,只是那仅有的一只眼亮得骇人。
杨世忠抬起眼眸,直视他那一只鹰隼般的眼睛,冷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言藩的脸色只刹那的阴沉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杨将军到了这般境地,还能说出这么幼稚可笑的话来,我言藩行至今日,连雷都没有劈一个下来,我倒想看看这上天会怎么收我?只可惜杨将军您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他笑得满脸得意,又将话锋一转,颇为遗憾的说道:“您说,当初您要是同意了我言家的提亲,将您的小女儿杨氏秋璇许配给了我,今天就算看在要叫您一声岳父大人的份上,某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您说是不是?诶,真是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后悔的药吃!”
“我呸,小女秋璇清灵如水,洁白如玉,岂能让你这样的一个无耻之人给糟蹋!”
杨世忠一声唾骂,本以为言藩被激到这个份上一定会对他暴跳如雷,拳脚相加,谁知这个独眼龙不怒反笑,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摆出一幅十分揶揄同情的表情来:“好像您的女儿嫁给了韩陌就没有被糟蹋似的,不是我说,杨将军您还太肤浅,太过以貌取人,别以为韩陌那个小子长得斯斯文文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他使出的手段比我还卑劣。我言藩想要什么人就会明目张胆的去要去抢,但他不一样,他会设计、会欺骗、会收买人心,先哄得您这个老丈人开心,然后再使法子夺了您女儿的贞操,这样您女儿就是不想嫁也不得不嫁了。”
这番话顿时令杨世忠如遭电击,脸色变得犹为铁青。
“你说什么?简直胡说八道!”他显然是不敢置信,在他印象中,韩陌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他当初之所以同意将璇儿嫁给他,看中的就是他的人品以及对璇儿的真心,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眼光,可是今天却从言藩这个小人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不,这定然是言藩故意来刺激他的。
可转念他又想到了刚才女儿的眼神:璇儿似乎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总爱在他怀里撒娇活泼好动的女儿,怎么现在会变得这么的沉静,尤其是她的笑容,再也不复他记忆中的灿烂明朗,竟是显得那般凄婉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