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市上租了一辆马车,母女两人便直奔刑部大牢去了。
马车一路疾弛,走出真武庙胡同,经过广宁大街,在接近东市的榆林胡同时,韩凌掀开了车帘,朝着那远处的一座巨大宅院望了片刻,杨氏见她发呆,好奇的顺着她的眼光看了去。
这一看,杨氏不由得怔住,榆林胡同里的这一家宅院里住着的正是京城最有名望的一家勋贵魏国公府,祖上亦与杨家一样,为开国功勋,但魏国公府徐家早在几代前便已经弃武从文,而且徐家子弟中世代尽出能文能武的俊秀风流人物,所以徐家也有一门将帅世代书香之称,更是屹立于勋贵之中百年不倒的名门望族,京城之中的所有勋贵名门无不想与之相交。
“阿九,你在看什么?”杨氏见她许久未收回神,便唤道。
韩凌一个激灵,猛然回神,前世她在这座宅院里呆了七年,虽说是为奴为婢尝尽人间冷暖和酸楚,但到底还是有些比较温暖的回忆值得她牢记一辈子,不,是两辈子!
魏国公府的大少爷徐舒玄教会了她太多东西,若非他的帮助和庇佑,她又怎么可能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安然无恙的生存下去。若要算起来,他便是她的启蒙老师了,这种恩情,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不知这一世,还能否见到那个笑若春风温暖,静若泰山般沉稳,眸中总是闪烁智慧之光的谪仙男子?
想到这里,韩凌心中竟有一丝怅惘,忙放下了车帘,对杨氏挤出了一个笑容:“无事,就看看而已。”
杨氏没有多加怀疑,毕竟女儿很少出门,对外面的世界好奇也是很正常的。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她们到了刑部大牢,此时已近黄昏时分,落日残霞之光斜铺下来,将脱了漆的铜木大栅门染得一片血红,看守在门前的是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牢头。
“这位大哥,我们是来探牢的,还请您帮个忙。”杨氏现在已是一身男装打扮,而且面上也涂黑了一些,看上去竟与男人无异,她身旁跟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童子,正是韩凌。
“这么晚了,你们来探牢?探得是谁?”牢头心存疑惑的问。
杨氏顿了很久,才缓缓道出:“杨将军。”
牢头眸中亮光一闪,似乎犹疑着什么,杨氏立马塞了一袋银子到他手中,还小声说了一句:“我有个妹妹正在言公子手下做事,劳烦大哥了。”
那牢头一听言公子之名,立刻眉开眼笑,将那袋银子塞进了口袋,忙又叫了两名狱卒前来带领杨氏与韩凌进了天牢之中。
几人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下了石阶,最后到一间阴暗潮湿的玄字号牢房前停了下来。
☆、第016节 外祖父
这是一间大约五六尺见方的牢房,里面十分的昏暗潮湿,杂草覆盖的地面上似乎还有鼠虫窜动,隐约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唯一的一点光线来自于顶上方的一扇小天窗,但由于现在已近黄昏,也只有稀溥略带桔黄色的光芒撒了下来,直照射在一个坐立在逼仄墙角的白衣人身上。
那人双手缚着沉重的缭铐,凌乱的发丝遮了半张脸,囚服上已是血迹斑斑污秽不堪,看得出年纪已很大,因此显得十分的沧桑,可是他屹立稳坐的姿态却并不给人狼狈可怜的感觉,反而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仪。
“我们杨家的先祖乃栋梁之臣,曾与太祖皇帝征战四方,平定天下,杨家的子孙身上也流着不屈不傲的鲜血,死在马背上正是死得其所,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要昂起头来,莫做那贪生怕死的奸小之辈。”
杨氏看着这牢房中已是形销瘦骨的父亲,明明已是疲惫不堪,却还毅然挺立着,不禁眼睛一酸,便想起了父亲曾经教导她几位兄长的话,当时她站不远处听着,心下也颇受感染,激荡万分,觉得自己身为杨家的女儿十分的骄傲,因此,她也要求父亲允许她参加了兄长们的晨炼,可是父亲对几位兄长严厉却唯独对她是慈爱的骄惯和宠溺。
“璇儿,现在虽非太平盛世,可是朝中武官已不如文官,杨家男儿虽不忘祖上之训,却也不得不走士人这一条路,尤其你是女孩子,若不多读些书,岂不叫那些文人士族们笑话咱们杨家乃粗鄙之人?”
当年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便已感觉到父亲语气里流露出的无奈与怅惘,竟未想到,有朝一日,父亲竟被那所谓的士人陷害入狱,落得这般境地。
杨氏正要开口唤父亲,韩凌蓦地拉住了她,她才想起自己是侨装来的,只好将嘴边的话收了进去,再对那名狱卒请求道:“帮忙开一下门吧!”
“杨将军,有人来看你了。”
狱卒对着牢中的人唤了一声,便颇有些不耐烦的打开了门,嘴里还念叨着:“这一天不知打开多少次了?”
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牢中的人才猛然惊醒,一双眸子陡地睁开看向了来人。
狱卒每次见到这样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的哆嗦一下,然后快速的闪开。
“你们的时间不多,说完话就赶紧出来吧!杨将军现在可是重犯,若是出了一点差池,咱们谁都没有好下场!”丢下这一句话后,那狱卒便朝着牢房外走去了。
韩凌注意到,那狱卒走到石阶之上几步后,忽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们一眼,那眸中似乎有闪过一抹阴鸷诡异的光芒。
杨氏的声音已经开始呜咽起来,在这个阴森暗黑的天牢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父亲,我是璇儿……”
“璇儿?”由于杨氏此刻是易了容,杨世忠一时没有认出她,喃喃的发出一声低问,紧接着便向杨氏和韩凌凑了过来,仔细辩认了一番,眼眸中很快又闪烁出激动狂喜的神情:是了,这的确是璇儿,只有璇儿才有如此明亮清澈而慧黠的眼睛。
可是一瞬间的狂喜之后,杨世忠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他的目光在韩凌的身上流涟了一下,又厉声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还把阿九也带了来?你是要害死自己的女儿么?”
“父亲……”杨氏一时泪如雨下,她心知父亲是怕连累她们而说出这样的话。
“还不快将阿九带出去,我不要你们管!”杨世忠再次一声厉喝,竟是别过头去,又回到了那逼仄的角落里坐着。
韩凌立刻跑了过去,跪在杨世忠面前,脆声道:“外祖父,阿九想您了,所以求娘亲带我来的,外祖父不用担心,阿九和娘亲会想办法帮你呈冤昭雪的。”
“呈冤昭雪?”杨世忠低喃着,一声苦笑,既而将一只粗糙的手抚向了韩凌的脸颊,苍凉的笑道:“阿九真是聪明,还记得外祖父曾经教你看的那本《史记》么?”
韩凌连连点头:“记得,外祖父给阿九讲了好多关于那本书上的故事,阿九很喜欢听。”
“外祖父在这牢里呆了几天,也想到了史记上的许多故事,其中有一人的故事让外祖父特别深刻。”杨世忠笑了一笑,再次摸了摸韩凌的后脑勺,问道,“阿九知道绛侯周勃这个人么?”
“知道,绛侯周勃是汉朝高祖皇帝所倚重的股肱之臣,亦是统领百万雄师的将领,曾随汉高祖皇帝一起打过天下,世人有云:安刘氏天下者必勃也,外祖父的先祖也是和绛侯周勃一样的英雄呢!”
见韩凌笑得双眸明亮,水钻一般的眸子十分晶滢剔透,杨世忠心中不禁泛起苦涩,又道:“那你还记不记得这位统领百万雄师的英雄曾经也被诬告过谋反,被廷尉逮捕审查,他曾在狱中说过一句话,你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么?”
韩凌心中顿时一酸,却故作思忖了一会儿,反问道:“是那句: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高贵乎?”
“不错,不错,咱们的阿九自小就很聪明,外祖父教你读过的书,都还没有忘记呢!”杨世忠笑着笑着,便对杨氏感慨了一句,“璇儿,阿九这个孩子天赋异禀,长大了必与别人不同,父亲恐怕是看不到她长大后的样子了,你作为她的母亲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知道么?”
“父亲……”杨氏在听到韩凌说的那一句话后,早已是泪如雨下,父亲在这狱中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才会有如此感慨?
“绛侯周勃乃大汉开国功臣,最后却遭小人诬陷锒铛入狱,蒙恬积三世于秦,也免不了那样的下场,我们杨家怎么说也享受到百年勋贵的荣耀,如今我一个快要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就算是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父亲唯一放不下心的便是你和你的那些兄长们。璇儿,你老实告诉父亲,韩陌那小子现在对你还好么?”
面对杨世忠目光的询问,杨氏低下了头,半响,才抬起头来微笑道:“还好,父亲不用为我担心。”
“当真对你好么?”杨世忠似乎看出了杨氏眸光中掩饰的哀伤,再次问。
“当真,璇儿何曾骗过父亲。”
杨氏答得斩钉截铁,杨世忠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时,杨氏又追问道:“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为什么会被下诏入狱?杨家早已被放逐到了凤阳府,削去了爵位,几位哥哥也已弃武习文,皇上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杨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