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色误人,诚不欺我。
这几盘棋生生下到四更天,杨婧娥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是困极,又过了片刻,她是真撑不住了。宋延巳找准了机会,才把帖给她过目,“这样可否。”
“可。”杨婧娥眼睛都睁不开,随便看了眼,怎么也撑不住了,轻伏到了棋案上。
“杨婧娥?杨婧娥?”江沅推着唤了几声见她不应,这才扯着宋延巳出了内室,“我觉得杨家做不来。”
“我知道。”宋延巳反手拉了她坐下,砂壶坐在金丝的小火炉上,水还带着烫,他先倒了杯茶递给江沅,又给自己满了一杯,“这么大的工程,除了宋家,我真不觉得有多少人敢大言不惭。”
“杨婧娥经此一事,多少会得了杨家的不满,今后怕是不好过了。”江沅摇摇头,“明明不知,却又不问。”
“原本入宫的就不该是她,只是因着她那妹妹莫名的摔到了脑袋,这才送了她进来。”宋延巳眼睛微弯,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中离消息好生灵通呐。”江沅托腮。
“我那么多探子,可不是白养的。”只是探子虽多,有的府邸他的手是怎么也伸不进去,宋延巳执杯饮茶,“不怕人蠢,就怕人又毒又蠢。”
“不与你聊了,我困极了。”江沅打着哈欠,“你不睡么?”
“这都快五更天了。”宋延巳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点点江沅的鼻尖,“马上要早朝了,你去睡吧。对了!记得明早催杨婧娥会杨家要钱。”
这点可不能忘。
“好。”江沅俯身在他脸颊上轻印了下,唇瓣刚离开,就听见何谦细碎的脚步迈入内殿。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撞见圣上与帝后坐在殿内聊天,一时有些怔住。
不过他毕竟是宋延巳亲手挑的,连忙跪下轻声道,“陛下万安,帝后千福,奴扰了陛下与帝后,望恕罪。”
“起。”宋延巳起身,对他言,“洗漱吧。”
“诺。”何谦话音将落,侍女便端着铜盆素帕,贯穿而入,脚下如踩棉花,丝毫声音未出。
江沅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替他把衣袍整理了,她手脚麻利,宋延巳不出声,内侍宫人就更不敢出声,最后把佩带系上,端详片刻,才笑道,“好了。”
“我去了,阿沅早些休息,今早的问安便让她们都候着吧。”
“知晓了。”江沅目送着宋延巳出了昌乐殿,才被碧帆扶着出去,还不忘了交代昌乐宫的侍女,杨婧娥下棋下累了,待她醒了再去趟凤起殿。
天色渐渐露出点点的白,天上还混着大片的黑,宫外的青石板上传出马蹄敲击与车轮碾过的声音,江府的马车已经许久没有在这个时间出现,向着皇宫哒哒而行。
江忠嗣双手微微揣与袖中,双眼微闭,眼角的皱纹舒展,他就这么靠着车壁,坐的端正。
第76章 双方摊牌
退朝之后的殿内空荡,金色巨龙盘绕在朱红的梁柱之上,“岳父大人如今病症初愈,若是无事,便退罢。”
“为什么?”殿门紧闭,光影透过窗花,印在江忠嗣苍老的脸庞上。
“什么为什么?”宋延巳似听不懂,他玄袍微撩,慢慢踱着步子下了白玉阶梯,唇在笑,眼睛却没有笑意,一瞬不瞬的盯着江忠嗣,“是我明知三十年前岳父所作所为还要立阿沅为后的事?还是哪怕岳父大人伸手助了别人我还要立呈钰为太子的事?亦或二者皆有?”
江忠嗣眼神不变,袖中的指头却越收越紧,他没猜错,宋延巳果然都知道。可是他不明白,宋延巳明明清楚,为何还要这般,就为了沅儿?世上固然有男子为女子付出真心,可那人怎么也不该是宋延巳,他不相信会有人让步至此。
他与他之间,是死结,是家恨,是世仇。哪怕阿沅什么都没做,她的存在,在宋延巳眼中就该是错的。
可是如今,他的女儿掌控着整座后宫,是大蜀唯一一位也是第一位帝后,他的外孙是名符其实的大统继承人,他毁了汤家的一切,甚至无意间也毁了他母亲的一生。可是,这个与汤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却把自己的后背自己的江山全放在了他们江家人眼前,这无疑是一场泼天的豪赌,而他们江家便是这场赌局的庄家。
这种情况,他怎么能相信?怎么敢相信?
江沅曾告诉过他,自己很好,宋延巳待她也很好,那时候他也抱着一丝希望他不知道一切的侥幸,可现实却并非如此。
“呵呵,不说老夫,便是你,敢信么?”宋延巳与他摊牌,江忠嗣便也不遮着掩着,他转身迈着步子,眼神不停地打量着龙飞鹏翔的勤阳宫,手指碰到被刷了朱漆的柱子,“若是不恨,何必非要搭着命爬上这万万人之上。”
“谁说我不恨,若不是阿沅,你当你们江府还能存到现在?”宋延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怒气从心里一直流到指尖。
上辈子他选了另一条路,母亲的仇报了,汤家的仇报了,江家倒台,谢家崩塌,各地藩王也如碎裂的冰面,沉的不见踪影。可是结果呢?他并没有活的比原来好。阿沅不在了,蓉安不在了,穆擎战死在沙场,傅正言心死辞官云游此生再也未见,多年的内乱,民不聊生,这片大地因为他一个人的自私变得千疮百孔,而那些曾真心待过他的,都没能陪他走到最后。
都道,回安寺的钟最响,回安寺佛最灵,回安寺的了悟大师可以渡万千生人,可是,怎么也度不过他。
宋延巳猛然转身,他抬头望着王座上朱红的大匾,“妻贤子孝已知足,我不想成为孤家寡人。”言罢,待眼中的水雾干了才扭头继续看着江忠嗣道,“怕是你当年做账本时,也未想到汤家会是这种下场罢!”
许久的沉默。
“我与汤瞿义是同批入的官场。”江忠嗣就这么与宋延巳对视,他年岁大了,这两年头发早已愁得灰白,眼角皱纹密布,这会更是脸色蜡黄,双深陷在眼窝的眼睛,像一对珠子,片刻,一直挺着的肩膀才微微塌下去,“也算是相识,当年一起随着谢生平去修筑永稷河,想着能攀上谢家的公子,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欢喜的。只是谁知会遇百年大患!那几家事后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全垮了!我一个嫡支庶出子,母亲只是个不得宠的姨娘,这断根毁嫡的罪名我担不起啊!之后,宦海沉浮,多少大风大浪闯过来。”他嗤笑出声,眼神却越来越飘忽,“随着后来我官位不断地高升,生生越过嫡兄,看着族人越发的敬重,便更不愿输了。”
眼前的男人胡子灰白,上辈子,江忠嗣到死都没与他这般示过弱。
“你可曾想过阿沅,在她心里,她的父亲霁月清风,是世上最伟岸的男子,可是你连她都算计。”算的江沅到死,都把所有的错归咎到自己身上。
“沅儿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可是,她不能越过兄长,更不能越过江家。”江忠嗣沉默片刻,“你当年御前求娶的时候我是真没想到,后来觉得与其惹了你不快,倒不如在你身边按双眼睛。”
宋延巳挑着嘴角,冷笑不止,“万一阿沅知道,依着她的性子,她该怎么面对你我?是杀了对江家有恨意的我,还是抛弃生她养她的父母?”
江忠嗣嘴唇微颤,微微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黑到死气的鞋靴,“她会知道么?”
“不会。”宋延巳不待江忠嗣问完,就飞快的打断他,他看着江忠嗣头颅骤抬,冷眼道,“她会是唯一的帝后,钰儿会是唯一的太子,这是我能给的诚意,至于结果,就在江大人的一念之间了,有个强大的母族意味着什么,便我不说,江大人也该知道。”
意味着废后不易,他的外孙会更容易成为这个天下的王。
江忠嗣眼神复杂,内心深处两种声音不停地撕扯,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宋延巳看着江忠嗣撩袍而跪,膝盖碰到地面的一瞬间,这个倔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向他弯了膝盖。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额头碰到地面的声音。
江沅这会睡醒,刚打发了杨婧娥去杨府要钱银,就有侍女快步来报,“帝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江沅话音将落,就见一抹蓝色的身影钻了进来,直挺挺的扑到她怀里,小嘴瘪着,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他把脑袋紧紧地埋着,看的江沅忍不住问,“怎么了这是,谁又让钰儿委屈了?是不是韦先生又布置了太多功课?”
“不是。”怀里的小声音细的像猫,呈钰已经许久没有在她面前这么孩子气了,“不是先生。”
“居然不是先生?”江沅装作惊讶的样子,扶着呈钰的胳膊把他从怀里拽出来,不留痕迹的打量着儿子,精神恹恹的,平日里灵动的小表情这会也敛去了许多,便知道多半是真伤心了。
江沅看了眼朱船,就见她点点头。朱船和罗暖被她送给了呈钰,平日里跟在身边照顾着,便有了思量,“钰儿告诉娘亲吧。”
她特意用了娘亲,为用母后,果然,呈钰听到江沅这句话,嘴巴一瘪,小脸蛋憋的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又碍于殿内这么些人,拼了命的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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