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刘叟刚好听见,也不张扬,只低声道:“剑门关。”
三个字,只有三个字。
一瞬间,众人想起了,这位亭主往常出行那一顶青帷帐小车,一袭蟹青道服或青蓝素袍。
:“啊,亭主是将钱财都散给了边关将士了。”货郎怅然道,为自己方才有些眼红的行为感到脸红。
五十车米粮在赤甲轻骑的护送下,不声不响的,缓缓的去往剑门关。
一士人老叟撩开华贵的马车帘幕,缓缓的点头道:“乐宣君大贤。”
一时间,巴蜀之地无论士族庶民纷纷津津乐道。
谢元清知晓此事先是一怔,接着蹙起眉头,一旁的先锋官吕长悌轻哼一声道:“乐宣君竟敢不将谢家放在眼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谢元清略一啧舌,却是笑了,道:“你是未见过这位竹林第八贤才会这般。”他望着了无生机的山林垂暮,夕阳照亮他的侧颜,许是觉得有趣,又是一笑。
吕长悌年约而立,一把山羊胡须虽身着盔甲,文人姿态却是不减,看起来有些扭捏。他眸光精光一闪,拱手道:“倒是末将孤陋寡闻了。”
谢元清笑道:“吕兄之弟吕公兆与嵇公为挚友,吕公竟不甚了解竹林八贤,倒也怪哉。”
吕长悌略有些不适,面颊一红道:“我这俗人,自是不入竹林青眼的。”
谢元清恍然点点头:“既在朝堂效力,这是俗是雅便也不需谈了。”
得到谢元清的安慰,吕长悌面色略微好转,却是尴尬不减。
远在金陵的嵇康蹙着眉大喝一声:“竟有此事!”
孤凄的灵堂之上,吕兆泪涕俱下,一边任由眼泪横流一边点头。
嵇康紧咬银牙,悲憾的看着帷幕后的棺椁,再看往日桀骜不驯的朋友悲痛的模样,恨从心底升起:“吕悌欺人太甚,**弟媳,致使贤妇人自缢而亡,竟敢就这么逃去巴蜀!”
吕兆怔怔的看着棺椁,突然,站起身来,直冲着外面跑去。
:“阿兆!”嵇夜猛然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去何处!”
吕兆悲愤的道:“如此深仇大恨,我要告上公堂,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阿兆!”嵇夜又扯住他的衣袖,声音却平缓了些:“贤妇人冤屈,我明白你难过,但,人已不再,你难道要家丑外扬,割断兄弟情义?”
:“兄弟情义?”吕兆挺拔的身姿倚靠着门框,颓废的哭着笑:“早知他是如此小人,我倒宁愿无此兄弟。”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忆起往日与妻子琴瑟和鸣的日子,吕兆心中挣扎着,痛苦不堪。
:“阿兆,这口气,我助你出了它!”
嵇夜蹙起眉心,又安慰许久才离开吕家。
回到雁栖山,嵇夜彻夜未眠,直至天明,洋洋洒洒,写下《与吕长悌绝交书》。
嵇夜这位世外名士一书一言皆是名理,甚至于与他有些许交往的士人也被人艳羡,此文一出,影响可想而知。
不论士族或庶民,鄙视厌恶吕长悌不义之举,背信弃义,消息很快传遍了金陵,就连远在竹山的杨毓也得到了一份誊稿。
杨毓脸上浮现出轻松快意的笑容,道:“嵇兄往日如同春水,性情让人亲近,遇事竟如烈火一般。”
她笑着眯起眼睛道:“既然我兄如此痛恨此人,他便是躲来巴蜀也是无用的。”
:“女郎,你要做什么?”祺砚问。
杨毓抿着唇,沉思了好一会儿。
吕长悌。
吕长悌。
她想起来了!
前世。
吕兆被长兄吕长悌状告不孝,嵇夜为挚友仗义执言,却被朝官千夫所指。
这件事,便是一切的起源。
饶是她被困在后院之中,却也听闻竹林名士嵇公夜被处死刑。
他死那日,太学院三千学子相送。
他却是一如往昔的清朗自在,绝世一曲《广陵散》,慷慨赴死。
嵇夜死后,王冲、山源入世为官,阮宗、刘伦、阮容、向期各奔东西,竹林七贤,名存实亡。
她心中一凛,这,究竟是为什么?
然而,无论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一世,决不能,不能让这事发生。
她心知肚明,嵇夜前世之死定然还有其他缘由,她微微蹙紧眉头道:“告诉外面备下马车。”
祺砚有些诧异:“女郎好容易得闲又要出门?”
杨毓抿唇道:“反正我做小人之事也习惯了,这便去会一会这位吕长悌。”
祺砚微微点头,冲外面道:“准备车驾。”
当日下晌,初一初五驾着马车,祺砚陪同着杨毓往成都去。
自竹山到成都要十日的车程,昼夜兼程,堪堪六日。
杨毓端庄的坐在马车中,笔墨一刻不停的书写着。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解了嵇夜以及其他几人的危机,只能让他们远离金陵,避开祸端。
而她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驾马车到达连绵不断的营地时,若非看见初一和初五驾车,谢元清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杨毓轻快的跳下马车,手上握紧短剑,先是冲着谢元清拱手道:“见过谢将军。”
谢元清一见杨毓冷面持剑而来,心道奇怪,却迎上前去,行礼道:“乐宣君来成都,该通告我一声,好让我准备一番。”
杨毓抿着唇,看向他身后一身青衫的中年士人:“今日来此不为寻将军,而是寻吕长悌。”
那士人往后缩了缩,谢元清侧目看看他,回道:“乐宣君有话慢讲,莫要冲动。”
杨毓冷哼一声道:“将军要护这小人?”
谢元清同杨毓一样听闻了嵇夜不惜笔墨痛骂吕长悌之事,只是,那绝交书中却未写明事由,他微微蹙眉,看向吕长悌的目光也顿了顿。
☆、第三百五十六章 扭曲事实
吕长悌一见杨毓持剑而来心道不好,赶紧拱手道:“将军,家弟不孝,我本欲状告与他,却匆匆来到巴蜀,定是家弟心中害怕,才向嵇公扭曲事实,嵇公不明真相,将军救我啊!”
活砍了前燕先帝头颅的女子,他哪能不怕啊,双腿止不住的颤抖着。
杨毓唇间含着冰冷的笑意,看,来了。
吕兆会不孝?
虽未见过此人,但耳闻总是不少的。
吕公兆为人简傲,自视甚高,桀骜不驯,是不出世的名士。
能与至仁至孝的嵇夜结成挚友之人,会不孝吗?
谢元清微微点头,道:“乐宣君,事实如何你我未可知,是否等战事结束,再言此事?”
杨毓冷哼一声道:“我家嵇兄嫉恶如仇,目光独具,绝不会冤枉他,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她缓缓拔出短剑,指着吕长悌道:“这般小人在军中,我心有不安。”
那双清亮双眸看向谢元清道:“今日是我闯了你成都北府军大营,将他杀死,你尽管上奏陛下,有何后果,我一力承担。”目光再看向吕长悌,已经冰寒无比,连吕长悌也觉得,这目光,是看着死人的。
话音刚落,她一跃而起,手上没有丝毫停顿,一剑刺进吕长悌的咽喉。
吕长悌往后一躲,却是喉间一凉,跌坐在地上,喉间源源不断的流出鲜红的血液。
:“杨毓!”
谢元清眸光慌乱,刚才那一瞬,他是有机会救吕长悌的,却没有出手。
可见吕长悌死不瞑目,又升起怒意,这毕竟是朝廷命官啊!
她怎么敢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
谢元清眸光一闪,声音冷淡中带着颤抖,道:“吕长悌与本将比剑,不敌,悲愤自刎,去将吕长悌好生埋葬。”
这是打算毁尸灭迹,扭曲事实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出这么一番话,只是不想让杨毓受到陛下的责罚,他的心只是这么想的而已。
杨毓诧异的看着谢元清:“你这是何必。”
谢元清轻哼一声道:“我是谢氏嫡长子,死了个把人不算什么,我只是不愿找麻烦,你走吧。”
杨毓心中隐隐的有些触动,想起初见谢元清时,他多番给自己难堪,与今日这人,几乎不能重合。
:“此事我既然做下了,便从未打算遮掩,你不必如此。”
谢元清蹙起眉心道:“再多话,我就把你扭送地牢军法治罪。”
对于杀了吕长悌,杨毓是没有一丝悔意的,嵇夜不似阮宗性情刚烈,平素是不会轻易与人不快的,吕长悌定是做下世间不容的极恶之事,嵇夜才会如此痛骂与他绝交。
这是她给谢元清的解释,心中知晓此事后续的她更是毫无悔意。
然而,她已经写好的罪罚册,似乎不用递交给司马桐了。
平白承受谢元清的好意,真是让她不自在。
别扭归别扭,若是她还一头撞上去,那便是愚蠢了。
:“多谢你。”
转眼之间,杨毓的车驾去往归途,谢元清坚毅的眸光淡淡的看着远去的马车,闭目一瞬道:“去给金陵吕家报丧吧。”
:“郎君。”惯常伺候谢元清的月清有些迟疑:“吕家也是名门世族,恐怕不好交代。”
方才与众人说的那话,若是讲给吕家听,哪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