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喟然长叹一声:“她心中的确对那位七郎有愧,才让你钻了空子。不闻不问,只将你的伤悉数照顾好,那皆是将你当做那位。她今日对你投入越大的情分,来日便会越加恨你。一旦有一日,你路出马脚,她猛然醒悟,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伊扬唇而笑道:“王派我来那日,我便做好了准备。”
:“君伊,你宁愿毁容,又毁了一眼,就单单是为了完成王的任务?”邱永凝眸问道,又自己答道:“我不信。”
初见她那日,她穿着青蓝色的杂琚裙,衣袖翻飞之日,她扬起地上的白雪,雪花飘零落在她肩上,她笑的开怀。
阿伊道:“我为王而生,也宁愿为王而死。此信义,从不曾变。”
是回答了,又没有回答。
阿伊转眸看向邱永道:“你知道她的性情,却也隐瞒了自己,就不怕她有一日知晓,也恨你入骨?”
邱永朗然而笑,疏放自如:“我叛出族内多年,屈居九江王那酒色之徒身边数年,将九江建的如同铁桶,难道还不能表达我的诚心?我会告诉她一切,你不必忧心我。”
阿伊再一次陷入沉默。
他微微蹙蹙眉道:“当年是我大兄不对。”
邱永笑了笑道:“时过境迁,八王子不必代兄受过。”
渔船上的渔夫扬起手道:“邱公!今日恰有肥美的鲮鱼,要一条吗?”
:“渔公来!”
邱永笑的开怀,仿佛方才的一番话都没有说过一般。
二人提上肥鱼返回琴仙亭公主府之时,杨毓与樊明也刚到府中。
阿伊默默的接过鱼,来到厨房。
手脚利落的将鱼洗净,用油与面粉调和,将鱼腹内与外侧都覆上,又用清水仔细的清洗干净,为了将腥味彻底去除,取来了米酒,冲洗鱼腔。
不知何时,杨毓悄然来到门外,她静静的看着阿伊的动作,笑的那么开怀。
阿伊一转眸,恰见她端丽的站在那。
:“阿毓。”
:“阿伊。”
她没有走进去,他也没有动。
二人互相注视着。
半晌,阿伊缓缓低下头。
鲮鱼切成块状,放进瓦瓮。
新鲜的粉芋切块,再撒上一把赤小豆,撒上一小撮的盐,文火炖上一个时辰。
随着热气冲上来,鱼香也就源源不断的涌了出来。
他端着瓦瓮出了厨房,杨毓就不疾不徐的跟在他身后。
:“等了许久,终于来了!如此文火慢炖,必定鲜美啊!”樊明笑着道。
一碗清的如茶似的白亮的鱼汤放在众人面前,阿伊才坐了下来。
杨毓缓缓的蹙起眉来,鱼汤入口,鲜美的鱼味糅合着粉芋的清香与赤小豆的豆香都在那一碗汤中。
:“北方人不常喝汤,若是这道汤在我家中,众人定会挑着鱼肉来食,反倒弃这汤如无物。”杨毓笑着道。
神情却一点点的,凝滞着。
阿伊仿佛未见一般道:“是啊,南方人爱喝汤,每餐都务必喝上这么一碗才能用饭。”
:“是啊。”
她低低的应了一句。
她抬眸看着阿伊那半张俊美的脸,凝视着那只翠色的柔情眼眸道:“你的汤做的真好。”
阿伊笑着道:“我很愿意。”
:“是吗?真好。七郎愿意为我做汤羹,我不是该高兴吗?”
她笑了,眸光中却带着一丝失望,腰背挺直的如松竹一般俊秀。
阿伊有一瞬间仿佛被看透了一般,眸光略微闪烁。接着,只见杨毓自顾自的品尝汤羹,笑的开怀无比。
邱永下意识的看着阿伊,眉心凝了凝。
入夜,秋意渐浓,微风凉丝丝的,带着些许樟树香与蜀菊糅合一起的奇异淡香。
天边朗月高悬,香樟树下,蜀菊开的愈发浓艳,一个身着宽袖素衣的女郎安坐在软榻上,莹白而略带丰腴的手指,有意无意的撩拨着古朴的七弦琴,两个小童规正的跪坐在琴案对面,侧耳倾听,清越的琴声随风飘在耳畔,落在人心。
:“你们可知,为何嵇公会将此琴取名玄牝?”
谢元渊看着杨毓略微失神的模样,有些奇怪:“师父怎么问起这个?”
葛奉侧目看看谢元渊,低低的笑了笑道:“老子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言简意赅,算是回答了杨毓的问题。
杨毓微微一笑道:“老子先贤将道称作天下母,又比之为玄牝,玄牝即*******葛奉眸光晶亮的看着杨毓,笑着道:“老子慕天地席自然,师父之意...”
杨毓抿抿唇,笑着道:“正是。老子贵柔守雌,常从弱者道之用出发,强调“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以柔弱胜刚强。”
谢元渊微微沉思一瞬道:“无为而治之道,便是顺其自然,即为柔顺!”
杨毓微微点点头,笑着道:“孔子推崇周礼,谁知道,是为什么?”
☆、第三百二十九章 休止动乱
两个小童互相对视一眼,谢元渊微微扬眉,示意葛奉来说。
葛奉抿唇笑着,对杨毓拱手道:“因为周公推崇周礼之时,天下太平昌盛。”他略微想了想接着道:“今日天下动乱不止,黎民百姓苦不堪言,甚至爆发了太平教起义这等荒唐事,便是因为当今天下慕道而非儒。”
世人向往名士的洒脱不羁,任性而为,不循规蹈矩,便是这个道理。
杨毓笑着道:“阿奉说的有道理,可是,为何周礼在当时能够得到推崇,今日却不能呢?”杨毓循序渐进的引导着,将事实摆在他们面前,却又不捅破,让两个向来习惯吸收摆在面前的知识的少年,有了学习的兴趣。
谢元渊道:“师父,为何?”
杨毓目光看向葛奉:“阿奉能答吗?”
葛奉略微思索了一瞬,摇摇头:“请师父解惑。”
她笑着道:“其实很简单,当周礼推行之时,国家趋于稳定,在盛世昌隆之时,人人守礼自然简单。当今天下胡人肆虐,民不聊生,无论庶民还是士族都需要抒发内心苦闷,在此时,以自然之道为思想的道家,也就占了上风。”
谢元渊一边吸收着杨毓的话,一边缓缓的点头,茅塞顿开一般道:“并非是周礼使天下太平,而是天下太平,使得周礼大行其道。”
葛奉道:“周礼并不能休止动乱,乱,在人心。”
杨毓奏响琴弦声音轻灵的飘荡着,徐徐的道:“孔孟思想教化万民,使得世间能够按照礼法运行。老庄思想顺应自然,使得万民于乱世之中,得到心灵的慰藉。
我今日教你们的,并非是崇尚老庄,而是要在老庄与孔孟之间找到平衡点。世上的事皆是有因才有果,行事要果决,胸怀要广袤,眼光要长远,自成方圆。”
两个小童拱手行礼:“谢师父教导。”
杨毓笑着道:“对于琴之道,你们已经学会了奏曲,要时常练习。至于将来的造诣如何,便要看你们的造化与心性了。”
:“是!”二人异口同声的道。
:“好,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是。”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杨毓眸光温和,对于这两个孩子,她是很满意的。出身士族让他们很有优越感,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两个孩子心性极好,又有她引导得当,使得这份优越感并未上升到目空一切的地步。
:“乐宣君。”邱永长施一礼,身子半躬着,站在她面前。
杨毓微微抬眸看着他,素手略微一摆:“祺砚,将琴收好。”
:“是。”
一侧的下仆上前收起琴案和琴,在此期间,邱永就那么躬着身,一动不动。
杨毓对邱永尊敬,众人皆知。
谁知今日她竟然这般落邱永的脸面,而邱永还没有表现一丝不满出来,奇哉怪哉!
待下仆退去,杨毓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的道:“邱公何必如此多礼。”
邱永这才放下双手,自然的垂在身子两侧,两人分明是一站一坐,却不知为何,那坐在软榻上的女郎如此傲然,站着的士人却有些局促。
在此之前,邱永在她面前从未有这种卑贱的感觉,到底是他自己有所隐瞒,若说是杨毓折了他的心性,不如说,这份心性,本就带着隐瞒,来的不够光明磊落吧?
:“坐吧。”
邱永唇角微微动了动,踏上了软榻,端正的跪坐在她对面。
围炉火种熄灭,茶汤微凉,杨毓手执涤方将废茶渣扫了干净,素手起落,没有一丝停顿,神情专注,全无在意邱永。
邱永就沉着气,眸光看着她的手,静静的候着。
茶具整理干净,她终于看向邱永。
邱永变跪坐为跪,伏在软榻上:“君恕我。”
杨毓眉梢微微一挑,没有说话。
他缓缓的抬起头,道:“我本鲜卑族人,出身算得上个高贵,当年我踏足晋地,游历一年回到鲜卑,我妻子已被大王子所占,一气之下,我手刃王子,叛逃出族,到今日已有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我已习惯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
她顿了顿,流光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一般,停了半晌,她缓缓的道:“我可是那不问缘由,随意迁怒于人的糊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