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源捋捋长须美髯道:“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他说,她不自以为主宰,反而很伟大。
阮容笑道:“山兄今日言多。”
山源道:“离愁别绪,我亦是难以抒怀啊。”他反而看向王冲:“阿冲,你倒是反常。”
王冲面有难色道:“我家的玉树谪仙许久无信传来,不知是怎么了。”
阮容道:“何必担忧,金陵怎能如你我在竹山清省。”
:“倒也是。”
悠然长叹之中,阮宗道:“这女郎,真是乱世中的奇女子。”
嵇夜笑道:“就她这份看破世事的眼界,的确让人油然生叹。”他侧目看向阮宗:“待有一日,我们八个至交好友,同箕山隐居,岂非乐事?”
阮宗笑的眯起了眼:“大乐!大善!”
淮水两岸较之先帝在位之时更热闹几分,水波荡漾,撩人心绪。
时下虽推崇老庄,但,尊师重道却是亘古不变的。
适逢孔老夫人大寿之日,金陵城的世家贵族几乎倾巢而动,上门贺寿。
孔老家是极少举办宴会的,往年二老的生辰也是得过且过,今年却是正赶上孔夫人六十大寿,自然是要大办一番的。
素白细密的绢纱笼罩着烛火,照的人们脸上泛起微醺。
司马桐圣驾降临,两侧的仪仗威风凛凛,他自己却首先下了榻,微微躬身道:“祝愿师母,寿山福海,松鹤延年。”
:“好,好。”孔夫人并未因司马桐的皇帝地位而不适,笑的和蔼,一如往常。
司马桐手轻轻一挥,阿福带领五个内监上前,他们一字排开,每人双手捧着盖着红绸的木雕托盘。红绸盖得严实,让人看不出究竟是何物,反而让人更加好奇,究竟当今陛下会以何物做寿礼呢?
司马桐身长六尺五寸,堪堪的少年模样,一身淡金色常服上绣着盘龙,盘龙栩栩如生,却是温和淡雅的。
他扬唇笑着,拍拍手掌,一撩衣角,踏着安娴的步子,回到榻边,缓缓的坐了下来。
这一边,内监动作整齐划一,掀开了红绸。
五尊寿山石雕刻的南极仙翁摆件,惟妙惟肖,巧夺天工。
支道游坐在王靖之身侧,不禁抿唇而笑道:“天子尊师重道,可为一代明君。”
王靖之略点点头道:“君臣同心,盛世昌隆。”
他侧目看去,第一尊,牛角冻石质地通灵,肌理隐约带着水流纹,纹色浓淡交错,仙翁盘座在仙鹤身上,长眉长须飘在两边,仿佛凌风而去,衣袂翩翩,仙风道骨,逍遥自在。
第二尊以羊脂冻石做原料,温润的质感便如其名一般,在灯火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暖纱,仙翁手拄着木杖,手上托着一枚以桃花冻石雕琢而成的仙桃,形象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再往下看去,一尊一尊或坐或卧姿态各不相同,不说石料如何难得如何珍贵,单说雕工便是万中无一的,在场众人皆是出身高贵的士族,却被这五尊摆件惊住了。
寻石自然是可遇不可求,可雕琢的功夫若没个三五个月,是绝磨不出如此自然的形态的。
孔老点点头,道:“阿桐,你有心了。”
已经多久无人这般唤他了?
司马桐心中一股暖流,笑的开怀,终有了几分往日的可爱,拱着手道:“师母大寿,我。”他顿了顿接着道:“朕,自然记在心上。”
孔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孔府的下人将摆件一一收了下来。
宴筵还在进行着,左不过是谈诗论道种种,月上柳梢,众人散去。
华贵的马车压着斑斓灯火,穿行在金陵小巷之间,自从王凝之的事过去后,王靖之已经许久不与自己同车,司马桐虽认为自己做的不错,此刻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心间惴惴,迟迟不敢开口。
☆、第三百二十六章 怕她神伤
阿桐微微抬眼看向他,只见王靖之头戴白色漆纱小冠,身着月色织锦长衫,他微微垂眸,手中把玩着一把玉柄麈尘,略有些昏暗的灯火下,光彩如同月辉,淡雅清高,清冷让人不敢亲近。
:“王司空病了许久,今日身子仿佛好些了?”
王靖之微微扬唇而笑,道:“好些。”
一时无话,让气氛陷入一片寂静。
耳边听着马蹄车轮踏着青石板路的声音,鼻尖萦绕着他一身远山般的气息,司马桐轻轻的送了口气,道:“我知晓你心中有气,王郡守是最好的选择,你若是我,能如何行之?谢公安根本不将我放在眼中,那谢度小儿若无谢氏撑腰,如何能当得起司马之职?”
王靖之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抬眸看向阿桐,慢条斯理的道:“陛下登基前,臣曾问过,你是否信我,陛下回答,信。”
他微微顿了顿,接着道:“谢度师从鸿儒吕辽,少年成名,出身高贵,此用人之际,大司马之职并非是给谢度一人,而是给了谢氏一门。臣不反对,亦不赞成,遂并未出言。缘何陛下竟以为我王氏与谢氏有私呢?”
他扬唇,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接着道:“陛下,终是不能全然信臣。”
突见这粲然一笑,阿桐怔住了,再回味王靖之的话,却明白了,以这人的个性,能与自己说了这么多,是原谅了自己了。
阿桐道:“王郡守不禄,却用自己的名声换了天下士族不怨怼我,我,有愧于他。”
王靖之又是叹了一口气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朝中事宜,陛下可多听谢公安的,或许谢氏会势大,但于国却是无碍的。”
:“你要走?去哪?多久回来?”
往日有王靖之在金陵,他并不觉得如何,这一听他要走,心中却是怕了。小脸皱成一团,委屈的可怜又可爱。
王靖之笑的更加开坏了:“阿毓常说你是狡童,果然。”
阿桐撇撇嘴,全然无方才的可怜模样,换脸之快,令人诧异咂舌。
他撇着嘴道:“江北明面上平静,可是苻洪,慕容喾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琅琊王,最近不是又出了个氐族的楚祁王占了我陇西、南安、天水?前几日阿毓传书来,说见了慕容喾,还揪出了慕容喾安排在竹山的细作。如此看来,慕容喾似有意蜀地,你身子本就不好,还有何要事让你需要离开金陵?”
王靖之被阿桐气笑了,舒朗的笑声回荡在马车中。
阿桐翻了个白眼,道:“你笑甚!”
王靖之歇了歇气,缓缓的道:“有人冒用桓七之名混进了亭主府,那痴女还信了。”
:“嗯?”阿桐眸光一闪,眉心微微蹙起:“是谁!”
王靖之收起笑容,道:“未可知。”
:“你怕阿毓被人拐了去?”阿桐调笑着道。
他微微摇头,笑着道:“阿毓多智,不会的。”
:“那你何苦还要去一趟。”阿桐心中相信杨毓,除却气愤有人这般利用亡人混淆视听,并不担心杨毓会有所失。
王靖之微微垂眸,轻轻地道:“只怕她,伤了心。”
阿桐心中有些震动,他回眸看向王靖之,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靖之微微垂眸想了想道:“铁焰军在聊城死守已无用处,若是慕容喾和苻洪、苻虎结盟,再联系几个小部族,那铁焰军就是孤掌难鸣了。”他转眸看着阿桐道:“时不待我,快召铁焰军去韩旧郡吧。”
司马桐微微沉吟一瞬道:“我近日想了许多,想要提调几名寒门官员,你觉得如何?”
二人一来一往,表面上是和睦,事实上,阿桐的用意却在分散士族势力,以此交换铁焰军的生死存亡。
事实上,无论王靖之的意见如何,阿桐到底还是会听他的劝谏,也并不会停止提调寒门官员。
但他要的就是王靖之的态度!
他的态度,便是王家的态度,便是天下士族的态度!
正当他心间略微动摇的瞬间,王靖之笑了笑道:“陛下是天下的陛下,无论士庶皆是陛下的子民。”
:“善。”阿桐很高兴,道:“朕回宫便下旨,铁焰军退守韩旧郡。”
隔了半晌,他点头道:“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谢陛下。”
经过两个多月的整肃军纪,赤甲军终于像是个军队,而非往日的懒散,每日的刻苦训练,让那些习惯了悠闲度日的山野村夫脸上显现出坚毅与果敢,而阿伊的伤情也在杨毓的照料下,好了大半。
十月里,邱永照常核算这本月军中开销,樊明与他对面而坐,看着近期的训练日程。
邱永道:“樊长史,此月过后便要入冬,该准备冬衣,积粮了。”
樊明点点头道:“上次查办天师观,收缴财物竟达百万白银之数。”
邱永笑着道:“可乐宣君却将财物都按户的分散给了蜀地庶民。”
:“嵇公几位一走,乐宣君似乎比往日更沉寂了几分。”
樊明也是忧心道:“除却刚识得她那半年,她的模样几乎不像个妙龄小姑。”他沉吟一瞬,接着道:“该如何才能令她开怀少许呢?”
邱永笑道:“你家那位王郎来,她定然欢欣。”
樊明也随着笑了笑道:“郎君许久无消息传来,我几乎怀疑,他是否收到了我的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