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人群因杨毓突然进来而更加热闹。
一老叟笑着道:“乐宣君呛水了,给你擦擦。”送上一方洁白的素帕。
杨毓望着人群,眸中张皇失措:“是不是你!桓迨凡!”
那人已经不在了。
:“君,快起来。”袁毅匆匆赶来,将跪坐在地上,目光失神的杨毓扶了起来。
:“君,是末将不对,该先教你如何运水再让君下水的。”
杨毓垂着头,蹙着眉。
:“我,继续学。”
那一片翠绿的身影,倒在薄雪覆盖的深巷之间,胸口绽放着一朵妖艳的血色的花。这个情景早已映在了她的心中,无论如何也抹不去了。
他究竟是不是他?
就连她也能这样重来一次,为何七郎就不能呢?
至少,心中有了新的希望。
再次来到水边,一众将士浮出水面,一同给杨毓叫好。这般心思坚定,又大胆敢为的女郎,怎能不让世人侧目呢?
浮水之最的李峰,出身渔家,他小心的道:“乐宣君,莫惧,你越怕,越是动弹不得。”
:“好,不惧!”
袁毅一边示范着手脚如何运用,如何在水中换气,甚至让杨毓在水边将头埋在水中练习换气。
日暮之时,杨毓终于能在水中浮沉,虽不能持久,姿势也极为不雅,却勉强能下水了。
乘着被金乌染红的小路,一行兵将策着马,口中唱着蜀地民歌去往归途。
歌声悠长,杨毓不禁转眸看向波涛沅水,目光微微闪了闪。
是与不是,为何不说清楚明白,就这么离开?
杨毓抿着唇道:“明日斥候上山,替我寻到今日救我之人,寻到恩人,吾有重赏!”
:“是!”
金陵城中喧闹不已,为何?
一个怪异的年轻僧人来了,他不去佛寺修行,却整日徘徊在乌衣巷外对王司空围追堵截。
下朝后已经是午后,一顶华贵的双头马车缓缓驶进乌衣巷。
王靖之斜倚着软榻上,双目微眯养神。一身淡紫色绣飞禽公袍穿在他身上,让苍白的脸颊略有些血色,侧颜如玉,鸦发如羽。
:“支道游见过王司空!”
一个年轻僧人挡在车马前,他一身素白的僧衣,双眸深黑而明亮,面容冷峻,就那么肃穆的站在闹市之中,却似乎脱离了尘世。
王靖之微微蹙眉,道:“行之。”
车马滚滚往前,绕过了支道游。
一个年轻士人上前,站在支道游身侧:“支君参悟玄理之功不逊王弼,何必次次求见王司空?”
支道游眯了眯眼,温和的道:“王君谬赞。”
王濛微微蹙眉看着支道游追随马车而去的背影,竟然笑了,赶紧追了几步。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
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鴳。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鴳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
支道游一边紧追着车驾,一边喊道。
:“行止。”王靖之双唇微微扬起,眸光再次睁开,充满了惊喜。他一挑车帘,正看见年轻的僧人气喘吁吁的来到车前。
他摸了摸光头,冲着王靖之粲然一笑,缓缓的道:“琅琊王氏自来信道,道与佛虽不同宗,支却觉无论道佛,皆蕴名理,心有丘壑,王君可愿一谈?”
王靖之微微颔首道:“支君所言似未尽?”
他说的,自然是支道游理论逍遥游之言。
支道游缓缓的靠近马车,朗声道:“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不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
此所以为逍遥也!
☆、第三百一十六章 寻之不得
王靖之笑着坐在马车上,一旁的下仆小心的挑着帘幕,支道游索性也就坐在地上。
王靖之道:“向期曾言,各适性以为逍遥,支君以为何如?”
他说,向期曾经说过,随心便是逍遥,你认为呢?
支道游微微蹙眉思索一瞬,笑着答道:“不然。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从亦逍遥矣。”
支道游说:不,像夏桀和柳下拓那样以残暴为性之人,难道也能称为逍遥?
向期是研论《庄子》的名家,他认为逍遥分为“无待”与“有待”两类。
鲲鹏、斥鴳、穴鸠、蜩,列子、宋蓉子,至人、神人、圣人都是“逍遥”的。
支道游笑着道:“逍遥,乃是精神“玄感无为”,应变无穷,唯至人可行之。”
王靖之笑了,他抿着唇似一条线一般,缓缓的道:“明至人之心也。”他抬眸看向支道游道:“请君,过府一叙。”
:“善!”
车下的王濛大笑一声道:“支君终入金陵。”说完,转身离去。
支道游一双黑眸一瞬不瞬的看着王靖之,笑着道:“王君真匹芝兰玉树。”
王靖之一如往日的清高淡雅,微微颔首道:“支君,异人。”
杨毓带领着五千斥候大军来到了初遇阿伊的山上。
林间树影繁盛,不知名的野花开遍了山野。
:“阿伊!”杨毓双手拢在唇边喊着,薄汗馥在额头,沾着几缕发丝在脸上。
:“君歇息片刻吧。”袁毅不禁道。
:“不必。”她踏着脚下的青石登上山去。
李峰侧目看着她,低低的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见了乐宣君才知,贵人为报恩亦是如此。”
一边从军多年的中年兵士笑道:“贵之所以贵,你以为便是身份不凡?品德贵重,才称贵!”这话说的很顺畅,说完,他才发觉自己似乎说了很大的道理,笑的更加骄傲。
另一兵士低低的道:“我听闻,当日先帝以命要挟乐宣君劝竹林七贤入朝堂,我们乐宣君却不肯出言一句,惹怒先帝直要将她斩首示众呢!”
:“啊?还有这事?”
一边三三两两的兵士不禁靠拢,那兵也觉得自己见识广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引得众人连连惊呼。
:“若是今日不能找到,明日,再明日,你们都给我上山来寻!”杨毓站在巨石上,冷声道。
:“是。”
众人散开,赶紧四处找寻。
:“若连一普通人住所也寻不到,还做甚么斥候!”杨毓声音与眸光皆是森冷一片。
众人心间凛然,加速了开始找寻。
忽然,远处传来高呼:“找到了!”
杨毓惊喜一瞬,顾不上脚下的路,险些滑倒在地。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一座茅屋前。
屋门大开着,一兵士自房门里取出一把牛角梳子呈给杨毓:“君,房中日常应用之物皆全,此梳上有淡黄发丝,应是恩公栖身之处。”
杨毓缓缓的接过梳子,的确,零星的挂着几根极细的发丝,除了阿伊,在无人有这样的头发。
兵士接着道:“屋内冷锅冷灶,油灯凝结,覆有薄尘。恩人,或已离开。”
杨毓凝眸看着那座小小的,简陋至极的茅屋,七郎,为何不说个明白?
他这样有心提示,又悄然离去,不是让她想一辈子么?
杨毓闭目一瞬,是啊,自己重生而来,不也不敢与旁人言说么?他不同自己明说,一是怕她生惧。再,便是有心让她想一辈子?
她双眼迷蒙着,扬唇而笑。
活着就好。
无论是借尸还魂还是什么,活着就好。
心中开怀,她侧目看向一边的年轻兵士,这小兵身子瘦弱于常人,小脸上沾着些许灰尘,与汗水一融,便花了脸。
:“你叫什么?”
小兵露出庶民鲜少的洁白牙齿:“杨檀。”
:“檀香的檀?”
小兵长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杨毓,丝毫不惧:“伐檀的檀。”
:“原来是取意诗经。”杨毓瞬间蹙眉,又重新看向那双明亮的眼睛:“你,随我回府。”
杨檀微微张张唇,心中打鼓,闷声道:“是。”
众军回转军营,杨毓则带着杨檀往府中去。
杨檀垂着头,眸光不时的悄悄扫视杨毓挺直的如松如竹般的腰线,眸子转了转,忽然喊道:“哎呦!”
:“何事?”杨毓转眸看去。
:“我,我腹痛如刀绞啊!”杨檀垂着头,双手抱着腹,身子几乎摇摇欲坠。
杨毓唇角扬起:“哦?那你想如何?”
杨檀眸光一转:“我要如厕,君先行一步,我随后追上。”
杨毓手持缰绳调转马头,马儿迈着舒缓的步子来到杨檀身侧,二人皆是骑在马背上,杨檀却有种被俯视,不,更像是被看穿,而看穿自己那人又极为不屑与自己耍这种小心思的感觉。
他不禁抬眸试探的看向杨毓,脸上维持着极为痛苦的神情。
入目的是一个舒朗的毫不在意的杨毓,她缓缓的抽出腰间的短剑,将那寒光放在眼前,慢慢的端详着,唇间挂着快意的微笑。
:“我的话,是军令。违抗军令。”她转眸看向杨檀,露出鲜少表现出的狡黠:“你说会怎样?”
杨檀笑着撒开双手,紧紧的攥着缰绳,挺直了腰背笑着道:“乐宣君,我们快些到府上去吧,小人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