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壮汉一听这话,手反倒软了,哭丧着脸道:“女郎啊,你这般一说,我哪里还砍的下去啊!”
杨毓灿然而笑,眨了眨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道:“我舍不得死了,怎么办?”她的声线绵长绵长的,娇糯的让人心尖软软的,柔柔的,连看惯了生死离别的刽子手也心软了。
她深吸一口气,舒缓的送气出口,又是一笑:“砍吧。”她转过头,面向前方,至此,端庄的跪坐,没有一丝凌乱。
刽子手心间一狠,似乎为了给自己提起勇气,大喝一声:“啊!”
众人的心,跟着那把举高的钢刀,一起提到了最高处。
一士人突然喊道:“世间之大,怎么就容不下她!”说着,他一撩衣襟,露出精壮的胸口道:“堂堂八尺男儿,你怎敢伤一柔弱女郎!”
很快,几个侍卫走了过去,将那人连拉带拽的拖走。
刚提起勇气的刽子手深吸一口气,再次提刀。
眼看着那把钢刀就要砍落下来,众人纷纷发出高高低低的惊呼,不禁捂住眼睛。
:“时辰未到!”桓七郎冷声喊道,双足轻轻一点,已经上了邢台。
:“七郎,你瘦了。”杨毓蹙着眉,心中这么想着,鬼使神差的就讲了出来。
阻拦的侍卫一时为难看向廖刑司。
廖刑司无声的点点头。
桓七郎双目一瞬不瞬的看着杨毓,缓缓的走到她身侧,笑着道:“阿毓,说好再与我大醉一次,你可不能欠我的。”
杨毓笑着接过桓七郎的酒壶道:“若欠了你这一次,你还不追到黄泉去?”说着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
酒壶回到桓七郎手中,他苦笑着道:“阿毓,你说的对,这世上皇权至上,从前我真的看高了自己。”说着喝了一口酒道:“若是重来一次,当日在聊城我就用家族压着你,非让你嫁给我,无论做妻做妾,我要你活着。”
杨毓缓缓的道:“来不及了。”
二人一来一往的说笑着,酒很快喝尽了。
:“酒来!”桓七郎大喊一声。
众人为难着,一个庶民喊道:“郎君!我有酒!”那庶民转头跑到路边,抱着一大坛酒,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廖刑司道:“还有半盏茶时间,让他们喝!”
侍卫再次让开路。
那庶民垂着头,笑着递上两个大碗道:“贵人请!”
庶民生活何其艰难,却未说酒钱之事,转头就走了。
桓七郎笑着道:“你奏了悠然之琴,我回以清笛一曲。”说着,他解下腰间的玉笛,放在唇间。
长笛赋,付清风。
杨毓竟然才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桓七郎动乐器。
他一身翠色锦衣,轻薄的外袍微微敞开着,广袖随风鼓动,衣袂随着肩上的长发舞动,这个出身高等士族的郎君,抛弃了惯常的轻佻,长身玉立,一如松下风。
:“七郎,何必。”她唇间讷讷,何必对她情深。
他的目光炽热而明亮,唇间带着决绝的笑容,待笛声休止之时,他要杀出重围,带她离开。无论她恨与不恨,他不后悔。
笛声缥缈之际,城外刚刚赶回来的竹林七贤却停止不前了。
谁也未想到,这日的金陵城,会拥挤至此,仿佛全金陵的人都出行了一般。
或高贵或普通的马车牛车,庶民士人,人头攒动,这马车竟堪堪的不得动弹,岂不将人活活急死?
王靖之挑帘看向太阳,日头快要升到正中央了,他微微蹙眉一瞬,:“樊公有何良策?”
樊明看着人流,面露难色。
:“是么?好吧。”他自问自答着。
樊明一脸无辜,他什么也没说。
王靖之一挑帘,自马车上跳了下来。
这个人啊,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就只需站在那,便能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路上行人纷纷看着他那一身超脱世外的仙人之姿,不能动弹。
王靖之朝众人一拱手,慢条斯理的道:“我的卿卿今日离世,诸位能否让条路,让我与卿卿诀别?”
众人面面相觑之间,已经不自觉的将路让开。
王靖之一扬唇,灿然而笑。
他转身回到马车上,马车徐徐向前走着。
樊明笑着道:“玉树兰芝的王靖之,竟需要用姿容换得一条路来?”
王靖之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桓七郎吹着这曲,余音淼淼,心中竟然如古井般沉静,他从未这么平静过,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要为自己做个决定。
桓秋容身子一软,靠在身边的弄儿身上,低低的喃道:“阿姐是士族啊!士族啊!怎能受此!”
刑不上士族,这是自周朝以来的律法,何况杨毓深有贤名,却只因言语冒犯今上就被处以斩首,这让同是士族的郎君小姑纷纷垂泪。
如此乱世,连士族也不能例外了。
一袭素白的身影,越过众人,飘然而至,他足弓一点一辆华贵的车顶,越过众人头顶。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王靖之!”声音充满惊喜。
杨毓抬起头,看向那片衣袂,扬唇而笑。
王靖之就那么看着她,落在了她面前。
桓七郎怔怔的看着王靖之,目光缓缓的,缓缓地移到杨毓脸上。众人的目光,都凝结在那两个人身上,他将玉笛攥在手中,面无表情,默默的退出了那两人之间。
刽子手目瞪口呆的看着王靖之,回眸看向刑司郎:“廖刑司?”
刑司郎面露喜色道:“退下!”
:“好!”刽子手大笑一声,扛着刀,转身离去。
王靖之蹲了下来,与杨毓对视着,牵起唇角:“可怕了?”
:“无。”杨毓微微一笑。
:“甚好。”他抿着唇。
一辆青帐马车停了下来,几个士人纷纷下车。
众人又是一惊:“竹林七贤!”
嵇夜身长七尺八寸,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阮宗容貌瑰丽,志气宏放。
刘伦身高五尺,豪迈狂放。
山源长须美髯,清正浩气。
向期发须斑白,举止洒脱。
阮容清越傲然,潇洒自若。
王冲锦衣清贵,清俊绝伦。
这七个人谈笑风生,风轻云淡的走上邢台。
:“阿毓,邢台可有趣?”嵇夜垂眸看着她。(。)
☆、第二百四十六章 绝不食言
杨毓抿抿唇,微微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笑着道:“诸兄何不全了我这义气之名?”
王冲笑着道:“全了你的义气之名,我等的义气之名怎么办?”
杨毓翻了个白眼,笑着道:“此话不错,那阿毓便不与兄争这名矣。”
刘伦解下腰间的酒壶,递给杨毓:“阿毓,与兄同醉,岂不快哉!”
:“善!”杨毓接过了酒壶,狂饮一口,溢出的酒水洒在唇边衣襟。
这边几人聊着,偌大的邢台,仿佛成了雁栖山上的竹林,虽无竹,却临风不止,虽无景,却浑然置身世外。
:“圣旨到!”一声雌雄难辨的高呼。
一队威武的仪仗来临,宣旨的是李石。
他朝杨毓微微一笑,打开圣旨念道:“奉皇帝诏:古来圣王赖有贤臣,先有卧龙凤雏,精忠慧敏。今有竹林七贤,志虑忠纯,天才英博。朕顿首而思,七贤可堪教化士族子弟之能,实为栋梁之器。特擢嵇公夜、阮公宗、刘公伦、山公源、阮公容入太学讲经论道,钦此。”
嵇夜几人只弓着身,随手接过了圣旨,刘伦随手将圣旨揣进自己那长着虱子的怀里。
李石走到杨毓面前,笑意盈盈的道:“亭公主,陛下言,小姑子想通透了?天下男儿皆薄幸,若是想通了,可递红本进宫,陛下赐婚给你做王司空的平妻,想来王家之人也不会为难你。”
竟然只字未提今日斩首之事?原来,这一次斩首竟不过是个局。自己也做了一回棋子?
杨毓无奈的笑了笑,回道:“阿毓自诩是个真小人,假君子。小人嘛,自然心眼小,胸怀窄,容不下她人的。”她慢条斯理的起了身,对李石拱手道:“谢陛下美意。”
李石咳了咳,接着道:“陛下言,若杨氏阿毓应下了,便是个徒有虚表之女,自然不必活着。若不应,便是表里如一。”他一拱手道:“亭公主,回府吧。”
这是恢复杨毓的琴仙亭公主封号了?可杨毓却半点也不愿这般被人当刀使。
杨毓偏偏头,看着李石意料之中的表情,下意识的转眸看向王靖之,那人的身影,却早已不在了。
她勉强的笑了笑:“这亭公主,势必不能推却了,否则,阿毓也太过不识抬举。”
李石笑着点点头道:“冕服已着人送到亭公主家中,小人告退。”
:“李中宦慢行。”
刘伦笑着拉住杨毓的手臂:“你怎敢如此?”
杨毓抬眼看看周围围拢的众人,笑着道:“家中一叙吧。”
众人点点头,各自又上了马车。
:“阿姐!”桓秋容满脸泪痕的来到杨毓面前。
杨毓笑着道:“瞧,我的命硬得很,莫哭。”
桓秋容抿着唇,点头道:“阿姐无事便好,快快回府歇息,我改日再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