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物!”阮宗眯着眼笑着道。
王冲抽抽鼻子道:“刘兄,如何?售是不售?”
杨毓自来知晓刘伦穷,很穷很穷,却未想到他竟然是以卖酒为生的。可转念一想,那一杯醉倒英雄汉的“千日醉”若非刘伦首肯,又如何流通市面呢?
刘伦酿酒,便是放在王氏的铺中售卖吧?
刘伦踌躇了一瞬,看向杨毓道:“阿毓,售么?”
杨毓笑着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善!”刘伦叫着又灌了一大口酒:“售!”
王冲冲着杨毓抿唇而笑,略微点了点头。
杨毓不着痕迹的报以微笑。
做个名士,真是很难啊!
连基本生计,都要找到理由才能维持。
正在此时,谢元清高坐马上冷眼看着众人,身后跟着一大队的仪仗,为首的内监见这几人竟然还在醉中,一时间没了方寸,若是今日再不能将这几人劝服,不知陛下会如何震怒啊!
众人似乎察觉到了来人,在一瞬间,变得更加癫狂,刘伦不由分说卷舌狂啸,啸声高低婉转,犹如清越的乐章,传遍四野。
内监不禁转头看向马上的谢元清,想要讨个主意,却发现谢元清眉眼森冷,无半分松动。
内监一沉气,冷声道:“陛下有谕,请诸公酒醒速去太学院授课。”
众人置若罔闻。
谢元清冷笑一声道:“诸公皆是世外高洁之人,如今却要做反复小人?”
阮宗睁开迷醉的双眼,对着谢元清白眼以对,转头冷着脸道:“该醒了。”
嵇夜侧眼看向阮宗的白眼,双目闭了一瞬:“起行。”两个字沉声落地,众人心痛。
杨毓看着这几人,为了她,他们受制于人,为了她,他们整整醉了四十天,都是为了她!
她眼眶一红,跌坐在地上,张口就哭:“早知今日,我该死在牢狱之中!”说着,一串串泪珠,顺着侧脸的弧线,滴落,她猛然拔下头上的发钗,冲着自己的喉咙刺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距离杨毓最近的刘伦先是一惊,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用手掌扣住了杨毓的喉咙,将那修长洁白的脖颈牢牢护住。
杨毓这一下可是不轻,发钗没有扎进杨毓的喉咙,却深深的刺进刘伦的手掌。
:“阿毓!”众人大惊之下,后背升起一阵冷汗。
刘伦疼的龇牙咧嘴,却怕杨毓难过,笑着道:“什么虫,刺了我一下,不疼不痒的。”说着,他猛然拔出发钗,发钗落地,滴下点点鲜红。
阮宗冷声喝道:“你死?你死了又能救谁?今日是你,明日是我,后日是他!”他随手一点,指向阮容,脸上的怒气更盛了,冷哼一声道:“你死了又有何用?”
杨毓蹙着眉,眼泪滴落不止,哀哀的,软糯的道:“可今日,是我啊!”
嵇夜蹙着眉,沉了一口气道:“莫哭!跟我走。”
杨毓端坐在阮宗与嵇夜中间,马车缓缓而行,二人不约而同,一左一右牢牢的抓紧杨毓的手腕。
杨毓破涕而笑,缓缓的道:“二位兄长,阿毓为你们拂一曲吧。”
二人狐疑的看向杨毓,却见她真的是不会寻死了,微微蹙眉,放了手。
嵇夜自榻边将琴拿了出来,摆放在琴案上,阮宗自然而然的打开一边的木质抽屉,取了熏香来燃。
杨毓心尖有些颤抖,她甚至不知方才若真的死了,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是否该后悔,阮宗说得对,就算杨毓死了也无济于事的。她不解于自己任性的行为出自真心还是冲动所致,只知道,身侧的这几个人,是以真心,以性命,以他们最在意的风骨对待她的。
如此情谊,她可还的了?
琴已摆好,杨毓沉了一口气,双手抚上琴弦。
琴音悠然而起,奔腾至目光不及的远方,她时而糅,时而滚,时而抚,丰腴莹白的手指充满了无限的力量,用琴弦奏写罄竹难书的情谊。
七贤侧耳闻听,不约而同的扬唇而笑。
这小姑。
谢元清跨坐马上,他眸光不自觉的转向那顶鹿车。终于知道了,这琴仙之名,真的是实至名归的。
他怅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当日杨家宴饮,他推出谢南笙奏琴,在与杨毓熟悉之人眼中,岂不就是笑话?
他摇摇头,难为他当日那么自信,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琴声随着马车流动洒落在山林、野路、直至进了金陵城门。
马车缓缓停在太学书院门口,突见一队皇宫仪仗到来,路上行人纷纷止行观瞧。
竹林八贤依次下车,踏上石板阶梯。
:“哟!竹林八贤!”
一士人笑道:“看来传言不假,琴仙亭公主真的是竹林第八贤。”
:“自然!如此高义之女,当得此名!”
耳边传来絮絮的议论声。
:“亭公主若不先回府?”谢元清似笑非笑的看着杨毓,略微颔首,却无一丝谦卑之态,反而令人觉察到他不可言说的骄傲。
杨毓略一思索,笑着道:“也好。”
:“阿毓何去?”刘伦扬声一喊。
杨毓笑着道:“归家为七位兄长备下美酒。”
刘伦斜眼看了谢元清一眼,大踏着步来到杨毓身边,大喇喇的抓起杨毓的手腕笑着道:“阿毓哪里也不去,就随为兄一同去授课!”
:“这。”自古以来,哪里有女子能入学堂授课的!
杨毓踌躇犹豫了一瞬间。
刘伦一蹙眉,放开杨毓的手腕,走到谢元清面前,冷声问道:“若我家阿毓不去,我便不去,你当如何?”
☆、第二百五十章 木秀于林
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开了这个先河,他迟疑了。
他的任务,就是将那五人劝入太学书院,至于条件,陛下可是说过,不惜一切。
刘伦也不急,兀自坐在台阶上晒太阳,一边将手伸进怀中摸虱子,无赖,却洒脱。
谢元清眉心一蹙,唤来身侧的内监:“去宫中回话。”
内监拱手称是,骑上快马便朝着宫门飞奔而去。
:“诸位先行到内堂歇息片刻吧。”谢元清垂眸笑着道。
:“不必。”阮宗真是一点好脸色也不想给谢元清,翻着白眼道,这浓浓的嫌弃,饶是一旁观瞧热闹的庶民,也为谢元清感到不自在。
杨毓心间一笑,索性随刘伦坐在了台阶上。
:“苔痕碧绿,花影疏红。梦笔清白,人情冷香。”杨毓悠悠的道。
刘伦心知杨毓因方才刺伤自己而难过,笑着回道:“世间闲人,天下倦客。逆境清韵,红尘淡心。”
杨毓抿抿唇,笑着道:“世态炎凉,阿毓却得诸兄,岂非苍天佑我?”
杨毓,为了竹林七贤,宁当堂抗旨,以死明志,这样的朋友,如何让人不爱重?
阮宗略微点点头,笑着道:“阿毓之义,乃我竹林八贤之首。”
杨毓灿然而笑道:“受之无愧。”
:“阿毓还是一如往常的张扬通脱啊!”王冲笑着调侃道:“方才你欲自刎,为兄可是捏了一把汗,是否我那通脱的阿妹,被砍头之刃吓没了?”
杨毓略微偏偏头看向王冲笑道:“这姓俗的兄长调侃于我。”她转眸看向一边捋着白须的向期道:“向兄斥他!”
向期一扬眉,显得得意极了,眸光看向王冲道:“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向期说,孔子说:内在的仁德是善美的人性,如果不以仁德的准则而选择,怎么会获得智慧呢?告诉王冲要友爱杨毓,不要揶揄于她。
王冲连连摆手,一脸小生怕怕的模样,拱手道:“小可受教,受教。”他转身对杨毓拱手行礼道:“阿妹,我再不敢揶揄你!”
众人扬声大笑,杨毓觉得自己很幸福。
骏马飞驰而来,内监翻身下马,拱手道:“陛下口谕:琴仙亭公主杨氏阿毓,秀毓名门,祥钟世德,风姿雅悦,性高慧敏。素有琴仙之名,有著《琴赞》,可与竹林七贤公,于太学书院隔绛帷而授业,钦此。”
:“谢陛下隆恩。”杨毓微微俯身,垂首的瞬间,心中狂跳不止,她,是否做了什么极为了不得的事了?
她成为太学院中第一位女夫子。
自周朝以来,第一位开堂授课的女夫子。
饶是自觉阅尽千帆,她从未想到,她能走到这么一步。
饶是千般算计,她从不敢想,她能走到这一步。
虽然是借着竹林七贤的名望,虽然是隔绛帷授业,但她很满足。
:“阿毓,行之?”阮容笑着看着她。
杨毓垂眸一瞬,脸上扬起灿烂而又自然的笑容:“行之!”她微微抬高下巴,昂首而行。
皇宫中,司马安唇边漾着不明所以的笑意,看着眼前的王靖之。
王靖之恍若不知一般,翻看着堆在面前的红本。
司马安促狭的笑了笑,身子因忍着笑而颤抖着。
王靖之耳根微微泛着微红,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终于,司马安放声大笑道:“好个多情的大司空,朕已答应阿毓授课,偏你要加上隔绛帷而授业,可是怕金陵子弟看清阿毓绝世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