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士族郎君此时看着杨毓,已状若痴呆,他们从未见过杨毓着如此艳丽的颜色,往日里杨毓常穿一身青蓝,便已是艳光四射,让人心驰神往,何况,今日这一身霞光?
杨毓翻身下马,动作轻快利落。
一身右衽交叉领的红色烟罗杂裾裙,垂胡大袖,衣裙曳地,腰身束着锦带。腰间没有配着香囊,反而挂着一把班剑。她的脸上神情全然轻松,似乎感受不到来自身边的目光。
她微微勾起双唇,目光看向王靖之,双眸清亮如水,没有丝毫杂质,却透着浓浓的寂寞,那是自前世带来的寂寞,沉似弱水,冷似寒冰。
王靖之唇间微微动了动,想要冲杨毓笑一笑,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左手不自觉的抚摸着右手无名指上的银质指环。
王靖之双唇紧抿似一条线,与杨毓四目相交,不疾不徐的道:“卿卿,回家待我。”
杨毓看着王靖之,四目相交的瞬间,她双唇扬起,粲然一笑道:“靖郎,阿毓容色如何?”
王靖之双眉紧蹙,想起当日在海边,曾说喜欢杨毓的容貌,杨毓今日一问,究竟是何意?他沉吟的瞬间,桓七郎扬声道:“阿毓甚美!”
有了桓七郎一开口,周围的士族郎君纷纷喊道:“杨氏阿毓双眸皎若明月,双唇妖若芍药!”
一个傅粉郎君道:“杨氏阿毓轩轩若朝霞举,簌簌如春月柳!”
不知是谁喊道:“绝世而独立,灿然而曜曜。”
杨毓眼眸一直看着王靖之,笑着道:“美吗?”
王靖之心间千思百转,那双深邃而澄澈的双眸凝视着杨毓,唇角微微扬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灿然笑道:“天下无双。”
这个笑容,杨毓极熟悉。
:“哈。”杨毓笑了一声,这一笑,众人更是沸腾,青年郎君纷纷解下腰间的香囊,有心扔给杨毓,又怕将美人砸伤。
竟然舍不得将香囊扔出去,只能将香囊攥在手中。
这个场面实在是震撼,实在是奇异。
杨毓微微抬高下巴,看着王靖之,一字一句的道:“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一岁之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说完这段话,杨毓自怀中取出无暇的白玉环佩,她笑颜不改,缓缓的走进王靖之:“阿毓低微,配不得此玉,请郎君收回吧。”
那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之物。
杨毓说,淇水再宽也有岸,漯河再阔也有岸。一年之间,你我有说有笑,心生爱意。曾经信誓旦旦,你却改变了。反正你已经违反我们说好的,那便就此了结吧。
她的话,说的太明白了。
王靖之负了杨毓,杨毓不要他了。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王靖之胸口一闷,抚摸指环的左手略微一颤。
原本喧嚣一片的城门口,霎时间静了下来。
众人纷纷目不转睛的看着杨毓。
王靖之双手插在宽袖中,紧紧的握着右手上的银指环,一字一句的道:“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他说,身不由己。
杨毓微微摇摇头,伸出一双霜白的手臂,慎重的将环佩放在王靖之身侧的马车上。
猛然抽出腰间的短剑,没有丝毫犹疑,削下一缕青丝,青丝落地,没有掀起一丝尘埃。
这一断,干净彻底。
刘伦大声叫道:“好通脱的女郎!”他微微顿了一顿道:“我辈中人,怎能为情(爱)痴缠!”
众人目光看向刘伦,又看向杨毓,只觉得杨毓变得更加高不可攀,这时,谁还会在意她的出身如何?这女郎可是得到竹林七贤亲口承认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山源捋捋长须美髯,笑着道:“阿毓这小人做的太也洒脱!”
嵇夜双眉一蹙,压低声音道:“你们没瞧见这女郎,双眸虽坚定却隐含哀痛?此刻你们说甚,她皆是听不见的。”
五人一听此话,纷纷转目看向杨毓,杨毓已经安稳的跨在马上,短剑入鞘,那双紧握着缰绳的手,因用力过大而隐隐泛着青白。
王靖之自来知晓杨毓清傲,却未想到,她骄傲到这般地步,这份骄傲容不得半点沙子,决不能有一丝隔阂。
他思索着,考虑着要如何回答她。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呼喊声。
桓七郎走到杨毓面前,面色严正的道:“阿毓,往日你与王靖之两情相悦,我愿意以兄长之名,守护于你。今日,你言明与王靖之决断,迨凡不才,出身谯郡桓氏,官居长史,愿求娶女郎为妻,请女郎垂青!”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杨毓,坚定的如同磐石。
杨毓刚要说话,一边,谢元朗走了过来,他身着一身浅蓝锦衣,双眸似桃花,温润如玉,双手一拱,笑着道:“在下谢元朗,出身陈郡谢氏,当朝中正官,愿求娶女郎为妻!”他顿了顿,眼睛瞟了呆若木鸡的王靖之一眼,接着道:“求女郎垂青!”
一侧又有一郎君,身着素袍,容色疏朗,走到杨毓面前,拱手道:“安邑卫锯,官居蕲州刺史,愿求娶女郎为妻,求女郎垂青!”
☆、第二百一十章 谁是笑柄
:“珙县潘左思,官居太傅主簿,愿求娶女郎为妻,求女郎垂青!”
:“江北葛仁,官居令史,愿求娶女郎为妻,求女郎垂青!”
眼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青年士人上前,王靖之淡雅如雾的身姿微微一晃,他目光看着那些人,声音冷到冰寒,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悠悠道:“诸君可忘了她是谁?”他的话音,一字一句,似乎是从齿间挤出来,带着浓浓的威胁。
杨毓是谁?
是出身弘农杨氏的阿毓。
是琅琊王靖之的卿卿。
一听此话,周围的众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森冷,纷纷停了下来。
樊明立在不远处,悠悠的道了一句:“我家风流不羁的郎君,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看了杨毓一眼,无声的摇摇头:“小姑子太也清傲。”
王靖之此言,他不点头,饶是杨毓已经如此决断,她依旧是他的。
杨毓微微摇摇头,笑了。
:“王司空欲以权势相逼?”
王靖之双眸徒然更亮,似乎杨毓为他出了个好主意,脸上的笑容愈发浓。他放开交握的双手,一甩衣袖,负手而立,那颀长挺拔的身姿愈发清超淡雅。
他赞同道:“好。”
杨毓似看着小孩子似的眼神,淡漠的道:“好个宽宏超脱的谪仙郎。若当真如此,阿毓也无法反抗,唯有一生对王司空再也无爱无恨。”
王靖之的笑容凝滞住了。
比恨更毒的诅咒,无爱无恨,形同陌路。
:“阿毓!为兄带你去观一观《水经》中的悬水如何?”王冲笑的开怀,朗声道。
杨毓转眸看去,微微一笑道:“好。”她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王靖之看着她跨坐在马上,这离去的背影,仿若永世不见。心中某处似有千爪抓挠,次次狠绝,将那颗心抓的血肉模糊。
刘伦笑着道:“可乘过鹿车?”
杨毓下马,扬起一片绯红衣袂,回道:“不曾。”
刘伦也不理男女大防,拉起杨毓的手腕道:“上我的车。”
杨毓洒脱的一笑,抬腿上车。
嵇夜几人扬声一笑,向期道:“今日天色甚好,我等这便出行,渡江而去!”
:“善!大善!”
一行鹿车扬长而去,卷起纤尘,潇洒如风。
留在城门口的众人痴痴的望着远去的鹿车,纷纷唏嘘不已。
桓七郎低声道:“待阿毓返回金陵之日,我定要再求娶!”势在必得之意不必赘述。
众人一听此言,纷纷在心中表示同意。
谢元朗笑着道:“天下能与竹林七贤同进同出之人,复有凡几?”下半句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何况那是个女郎。
王靖之眸光深邃,双手握拳,眸光再看向郗道霁,似地狱罗刹。
郗道霁浑身一抖,又躲到郗茂身后。
正在此时,郗茂之妻,谢乔浑身一颤,只觉得腹中惴惴,她大口的呼气道:“郎主,我,我的肚子好痛!”
今日入城,原本该是喜气盈盈,却上演了这么一幕,士族子弟看也不曾看郗道霁一眼,纷纷求娶一低微女郎。
这口气,郗茂不过是堵着心罢了,可谢乔这孕妇却受不了了。
她这边一喊疼,郗氏下仆赶紧围上来,场面一时间大乱。
王靖之一拂袖,冷声道:“将郗氏人带回府中。”说完,他一转身,翻身上了杨毓的马,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飞驰,朝着杨毓离去的方向而去。
原本被弃,要成为笑柄的杨毓,经过这么一闹,谁还敢轻视?而王晞之的脸也被狠狠的抽了几个巴掌,想来近期王司徒大人,都不敢出门了吧?
杨毓说的,都做到了。
这边,城门口发生的一幕迅速的在城内传开,静默正与祺砚采买,突听一士族郎君大笑道:“琴仙卿卿与王司空决断,我等终有机可乘!”
旁边的众郎君扬声大笑。
静默眉梢一挑,走到那人面前,俯身行礼道:“见过郎君,奴是弘农杨氏府上下仆,敢问郎君方才所言当真?”